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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魂曲
  一個人的身體裡,靈魂的重量到底是多少呢?或者,到底有沒有重量呢?
  若要說靈魂是居於人體之內的主宰,那靈魂多少要佔些重量吧,如果說靈魂是外在於人體,那為甚麼人死後要成為鬼魂靈神延續永恆呢?這個問題,是我的丈夫問我的。
  那時是我們結婚不久,一個播著柴可夫斯基的晚上,第六交響曲,第四樂章,正是那首悲愴的,浪漫的,像是飾著一層糖衣,內裡卻是無限邪惡的,寫給世人的遺書。他說,他感覺到他的靈魂正被歌吸去,他感覺到自己的重量正一點一點消減。從那刻開始,他總感覺靈魂是身體裡實在的一部分。
  他曾對我說,自己的肉體要吃要喝,要累要死,一直限制著自己心靈自由的,正是這個軀體,所謂身不由己,只有那個實在的靈魂是自己。那時我跟他說:「但心靈在人間的一切經歷,不正是要透過肉體這個媒介來進行這個轉化嗎?」他不再應我,我也繼續打掃。他所想的是永恆,我所想的是生命。
  我們這個小家庭,沒有小孩,住在加拿大白馬市的一個郊外,沒有人的世界。他是作家,我是哲學系的學生。當時他到我的學院裡演講,當時我被他深深吸引,年輕的作家,才華揚溢,貌美俊郎,很快的,我們莫名奇妙地結婚了。他說他很喜歡那育空河的景,所以我們就住到加拿大去了。
  作家有文學的美,哲學學生有哲學的理。兩者都似乎是在生命靈魂之中探求著甚麼,我們一直在相互平衡。
  每日的生活是頗幸福的,在簡單的生活中,只有作家和哲學學生才能找到那意義和樂趣,但那種婚姻的性質也只有在這種生活中才能沉澱、顯明。我漸覺,眼前的他十分陌生。可能我從來未了解這個美麗的軀體裡,裹著的是甚麼樣的靈魂。但對這種生活的執著未使我嘗試了解他的心靈。
  若說他是純粹的墮落,這是一種美,若說他是思想的癲狂,這是一種癡,但這都是軀體上所見。他甚麼也不是。
  從遇見他的第一天,我已明白他的靈魂有著一點與眾不同,那是細緻的部分,脆弱而易碎的內質。他擁有一些獨有的執著和任性,不是我所能明白的。
  他常在客几上冥想,嘴也在微微的動,想得入神時,連對身旁水杯掉下的聲音也無動於衷。他間中寫作散文,但出版的卻只少數。我面對眼前這個只懂思想的男人,感覺陌生。他彷彿只是一部思想機器,我們的話也少了,生活的沉澱也更深了,漸漸比我對生活的執著更深了一層。
  慢慢我跟他的話越少了,曾經我與他七天沒有說話。這對一對夫妻來說來得突兀,但我的心完全的平靜,他也似乎毫不介懷。那時他自己請了精神醫師為自己診斷,但之後他對我說,那段時間只是靈魂的昇華。
  我不明白他所謂的昇華所指為何,但也許是他一貫對美的執著,也許指的是靈魂的重量罷。
  之後,我在他的房間打掃時發現了醫生的診斷書,診斷明白的寫著「精神錯亂」。我不以為然,也許一個知美的作家就是應該這樣的。但我內心卻有個歇斯底里的聲音,呼喊著:「走!離開!別走!」但身後那個早已精神崩潰的男人卻沒有發出半點聲音。他踏步,舉手,不快不慢地雙手勒著我的脖子。我剛開始掙扎的雙臂漸漸無力,直至最後不作反抗。我早明白自己要平靜的死去,不論甚麼時候,死於何人,到最後我的生命也是一般的終點。我的生命就是結束在他的手下。到最後,還是一個安詳的,平和的死,半點血,半點聲也不帶走。
  我能感覺到,靈魂的重量。我的靈魂是不輕也不重的,帶著那種哲學的省思,也有世俗的眷戀,生命的沉澱。那個重量是由自己決定的,他卻選擇了最沉重的靈魂。那個靈魂重重地壓住他,把他壓得消瘦,壓得沉默,壓得癡狂。
  我倒下之後,他以一貫的步履走到廳中,又再次播起柴可夫斯基。那次以來,這是他頭一次再聽第六交響曲。他還是往常那個靜思的模樣,單手托住下巴,坐在客几上。三十分鍾緩緩過去,是那個激烈的第三樂章,他突然站起,徐徐走向冰箱,拿出一瓶白色的粉末。回到客几時,他已把粉末和到水裡去。
  音響正是第三樂章那個夾雜黑色諧謔,不安,瘋狂的氣氛,最後音符的回音還未迴盪完,他把那杯白水喝下。終於第四樂章開始,第一個和弦響起時,他安詳地把眼睛合起,把這個淒美,浪漫的和弦永遠留在那個靈魂裡,斷絕物理的媒介。
  這首暗淡、絕望的安魂曲,像是送葬般把他的肉體留下,把他的靈魂解脫。至死,他還是拖著這個沉重的靈魂。
  但他至死卻無為世人留下一句遺書。

柴可夫斯基係浪漫時期同性戀作曲家,共作六首交響曲。於第六交響曲「悲愴」公演九日後服用砒霜自殺。
柴可夫斯基 第六交響曲 第三樂章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TEsXxALaMl0
第四樂章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BVkWCHgOxw8
Good3Bad0
2014/10/10, 9:20:47 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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