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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人對《西遊記》的改造，是一個都市國家子民的角度。我們已失去三綱五常的傳統，但我們又沒有國家的紀律和責任，我們彷彿在一個時間之外避難處，在那裡，愛情是我們唯一的信仰，也是所有世俗生活去到最後的憑藉。然後在愛情的世界，充滿時間和人物的錯摸，然後竟然在兇暴的孫悟空之上，僭建一個叫至尊寶的凡人，作為受難的主體。然後樣貌身材在全盛時期的朱菌為了救你，死在你面前，然後背景音樂還是拿《東邪西毒》的世界級配樂來照播。


香港人似乎特別熱愛《西遊記》，周星馳和劉鎮偉在一次兩部曲的合作之後，各自開展了自己的《西遊記》系統。周星馳之後拍了兩套，劉鎮偉之後起碼有三套，現在香港的郭子健也拍了一套《悟空傳》，先不說這些成品最後是優是劣、也不計較大製作的投資，肯定全部是中國資金——香港創作人迷戀《西遊記》，是確定的；而且不只是改編，而是借殼來物外神游，言自己的情。



在二十世紀末，香港的電影人無心插柳地奪得了《西遊記》這部經典的詮釋權。從那時起，《西遊記》就已經不是那個唐僧帶著猴子、豬和河童去西天取經的故事，而是一部貼近都市人寂寞心靈的現代故事。《大話西遊》那些關於時間的輪迴和追悔，近乎一種迷戀過隙白馬的戀物，天下間亦只有香港人會對時間想那麼多。



因為大限來到，所有在時間裡面的遺憾、傷害，就在將來的時間裡不斷輪迴，不斷記得起自己給時間洪流沖走的悔恨，永恆受罪。



劉鎮偉和王家衛是朋友。王家衛的戲蝕到仆街的時候，劉鎮偉就幫手拍些好賣的電影去填數。但《大話西遊》就和王家衛的戲一樣，在本地上映之初，一定遭冷待、遭劣評，《大話西遊》的票房亦大失預算（雖然兩集合起來也有五千萬，在今天也算是天文數字的成績），劉鎮偉和周星馳也很不滿意，並且傷心。



香港人是不是份外因孫悟空而哀鴻？不是，因為劉鎮偉已經談過，拍的時候從來沒有那麼多意思。《西遊記》這個闖不過的情關、造物或者佛祖抗不了的弄人，是香港人以及之後的中國人的集體創作。在一篇又一篇的影評和分析之中。



孫悟空反叛，本領通天，但最後先敗於如來佛祖，後受制於文弱而迂腐的唐三藏。他的反叛只到了那個地步，就胡裡胡塗地接受了天命。這個取經的天命，是別人給的，不見得孫悟空是心向佛法、不是為了做好事的道德感性，他只是受到官兵的鎮壓，終極boss將他壓倒在五指山，多不甘心。



本來《西遊記》就是講華人的宿命論。通天的齊天大聖，最終無法逃出仙佛組成的天庭世界，半推半就，最後「戰勝了自己」，對這個體系心悅誠服。 《水滸傳》則是江宋求官，英雄盡死的政治日常戲劇化，也是逃不出的宿命。《紅樓夢》和《金瓶梅》是對繁花落盡、朝夕最終無所憑藉的詠嘆調。這些故事，沒有不是悲觀灰暗的。《三國》是正統失敗、反賊也沒有成功，由第四勢力接受勝果。英雄人物盡淘，最後為他人作嫁衣，一切都徒勞無功。推到最上的石頭最後又掉下來，壓在你的背上，又是一座新的五指山。



香港人對《西遊記》的改造，是一個都市國家子民的角度。我們已失去三綱五常的傳統，但我們又沒有國家的紀律和責任，我們彷彿在一個時間之外避難處，在那裡，愛情是我們唯一的信仰，也是所有世俗生活去到最後的憑藉。然後在愛情的世界，充滿時間和人物的錯摸，然後竟然在兇暴的孫悟空之上，僭建一個叫至尊寶的凡人，作為受難的主體。然後樣貌身材在全盛時期的朱菌為了救你，死在你面前，然後背景音樂還是拿《東邪西毒》的世界級配樂來照播。

唐三藏是天庭的要人，孫悟空要去貼身保鏢，於是葬送了自己的一生，「被迫」得道。在劉鎮偉後來的系統中，唐三藏原來也是一個身不由己，被天庭壓迫，到最後要打上天庭的鬥士，當然一看就知道是某公司要洗大錢的超華麗燒錢電影中，還會出現唐三藏數落神仙政權冷酷無情、不知人世情的精句。如此大改聖人地位的唐三藏，如果中國是佛教國家，那就是近似馬田史高西斯（馬丁・史柯西斯）拍《基督最後的誘惑》，將耶穌神性底下的人性再挖出來的高度。



香港人、中國人一直玩《西遊記》，其實也許是一種宿命主義的遊戲。張愛玲說，中國人的形上世界，最後總是指向空白。推完石之後，石一定會再掉下來。凡人唯一能做的，只是在宿命的閒暇，寫一首自己意欲超越，但最後折翼墮落的奧德塞史詩。不論是「革命」，還是尋找「真愛」，在傳統中國人的世界，一切沒有終點和救贖，看得通，只不過是無濟於事的慧極必傷，阻止不了你失去紫霞仙子。



2017年，我們還在《西遊記》之中。《悟空傳》輪到彭于晏做孫悟空，連宣傳文案也是寫「一齊抗命」，干戈指向天庭，但是故事再千迴百轉、暗渡陳蒼，我們知道之後會有五指山、會有西經，這到底是一個華麗而到底沒有戲劇出口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