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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載]阿樹-審計師傳奇 - 人生其實沒有Ctrl+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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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阿樹蓋上沉厚的課本,腦海中複習著老師昨天教的經濟學原理和實例。

那一年A level還未取消,中學還得讀上七年。

努力讀書考上大學找一份好的工作仍然是大部分人人生的信條。

對阿樹而言亦無分別。

在狹小的公共圖書館自修室的書桌上堆滿了這幾個星期的工作紙補充閱讀資料和補習社講義。



「不成功,便成仁!」



鄰座的胖子用紅色原子筆在白色原稿紙上自製標語,頗有破釜沉舟之勢。

阿樹伸了伸懶腰,自修室後排有數名男女自早上開始一直輕聲細語,用著以為不會騷擾別人的假音一直在騷擾別人。

與誓要考上心儀大學的胖子相映成趣。

阿樹這一刻還沒有想過大學畢業之後要做些甚麼,也沒有想過自己要成為怎麼樣的偉人。

阿樹只希望讓家人讓自己過上安穩的生活。

大概大部分的人都喜歡想像自己的未來,想像自己可能的成就。

因為想像不用努力不用付出不用流汗不用挫敗。

人可以用想像創造一個美好的空間。

如果我這樣這樣,便會那麼那麼。

可惜。但是。不過。

人總會有數不清的借口。

結果安於現狀。

縱使不甘,亦只會埋怨,不會踏出第一步。

因為只要不斷空想,便可說服自己是個有理想的人,只是現實逼自己低頭而已。

然後內心又是一陣莫名的安慰,又可以逃回自己的日常生活。

阿樹看著自修室天花八爪魚觸手般的排氣口,沒法再集中在溫習當中。

墨水筆劃過紙張的聲音。

椅子和膠地板磨擦的聲音。

手機震動的聲音。

書本揭頁的聲音。

在寧靜的環境中,一切聲音都被放大。

於是阿樹走出了自修室。



春天微涼的風伴著中午柔和的陽光輕掃著四周。

阿樹倚著自修室外的欄杆,喝著常溫的烏龍茶。

閉上眼睛,阿樹想起了一則新聞:

轟動一時的安然公司詐騙案。

安然公司是在美國上市,經營能源和通訊的公司。

在被發現不清不楚的賬目中有大量的假賬後,連擔任其審計師的安達信亦丟了執業的資格,從Big 5中跌下馬來。

正在讀中七的阿樹對世界對商業社會當然沒有很深入的認識,充其量停留在「無奸不成商」的概念,他當然不知道實際上商人可以有多奸、賬目可以有多假。



好不容易捱過了高考,阿樹已經戴上四方帽,正式從中文大學畢業。

在不長也不短的三年間,阿樹曾經認真思考過自己要成為一個怎樣的人。

創業?賣保險?銀行?還是該勇敢地做一些和自己的學位風馬牛不相及但卻是自己真正喜歡的事?

雖然在這個滿街都是大學生的世界其實並沒有那麼多的選擇。

但他還是選擇了一條看似平穩卻一點都容易的路。

他其實沒有想過在很多年之後他會穿著一套整齊的西裝,

利用知識和excel和商業犯罪一決高下、

利用會計准則去揭露Financial Statements的不公不允、

利用計算機發現數字與數字之間的不合理之處,成為守護國際金融中心秩序的審計師。

他希望至少可以用不同的角度守護世界。

成為商業道德的把關者。

守護那一條被模糊了的底線。

道德。

金錢。

慾望。

權力。

還有一個不為人知,埋藏千萬年的秘密。

然而當時的阿樹並不會知道現實生活中的審計師和想像中的差距有多遠,而到他發現真相的時候,他已經經歷了很多他不願意經歷也沒想過會經歷的事。

這是一個關於年輕審計師的故事。

雖然他們的故事可能在未開始時,

便已經完結了。




2.

的士車廂內,在這個數十平方尺的空間內,除了電台節目主持人的僵硬笑聲和空調的雜音之外,剩下的只有無味的呼吸聲。

倒後鏡上的掛飾在左右搖擺,那個「一路順風」似乎在施展著神奇的魔法令司機安心在路上全速行走。

司機大概想像自己是職業賽車手在公路上奔馳。

或許每個人打從心底裡都有一件自己想做的事。

阿樹看著車外,黃昏時分的陽光令街上的景物都披上了一層金光。

街燈不斷後退,的士在西九龍公路飛馳,一下子已經駛過奧海城,前往西隧。

「唉,」坐在阿樹身旁的senior突然嘆了一口氣。

然而嘆息中卻又不帶半點情感,彷彿只是通過嘆氣把體內的不快呼出體外。

「怎麼了?加油呀!」阿樹望車窗不斷後退的街景,想著做之不完的working paper,禮貌上和輩分上還是關心一下身邊這位只是認識了兩星期的senior。

他叫James。

「沒什麼。」James摘下眼鏡,按摩著眉心。

「金鐘道似乎沒有塞車,走金鐘道好嗎?」司機一邊調整倒後鏡一邊問道,而的士轉眼間已經駛出了西隧。

「隨便吧。」James有點反應不過來。



阿樹看著熙熙攘攘的街道,路人面上掛著的是結束辛勞一天的喜悅,或準備到餐廳好好犒賞自己、或準備和情人看電影、或和同事happy hour。

總之今天已經完結,日出前的時間,都是屬於自己的。

但阿樹和James卻帶著兩箱文件,準備回公司繼續工作。

阿樹的心情倒是有點矛盾。

一方面希望車程長一點,可以多休息一會。

另一方面卻又擔心工作不能趕上進度。

雖然無論多早回到公司,踏上這無盡旅途的他倆都無法完成無限量的工作。

就在阿樹胡思亂想之際,的士已經到達太古廣場。



這一年是阿樹進入公司的第一年,而現在正是他第一個peak season。

作為A1,阿樹有很多不明白之處。

對於工作。

對於公司的習俗。

還有由學生過渡至工作階層的種種。

還記得自己出的第一隻Job做的第一件工作是甚麼嗎?

影印?送件?整理信函?做testing?

還記得第一次被分配到工作那種緊張和興奮嗎?

然而日子過久了,阿樹漸漸發覺到一些問題。

到底那些working paper要怎麼做才是正確呢?

它的目的是甚麼?

這一個程序又是對應著那一些Financial Statements上的風險?

但他發現沒有人會主動告訴你。

而最有可能得到的回答是:

「自己研究一下吧。」

「看看去年是怎樣做吧。」

「隨便填吧,其實沒有人在意這張working的。」

「噢我也不知道但去年有做今年依樣畫葫蘆吧。」

當然,也會有熱心的senior會詳細的指導junior。

他們甚至早已看破audit的真諦能夠由淺入深地提點別人。

然而在地獄般的peak season中他們都自身難保,還哪裡有時間照顧別人?

結果其實顯然易見。

阿樹相信他的大部分剛入職的同事每天都不知道自己在做甚麼。

每天渾渾噩噩,被人呼之則來揮之則去。



阿樹和James帶著一堆文件回到辦公室,而黃昏時分的辦公室仍是車水馬龍。

按下一個熟悉的電梯按鈕,看著電梯門倒影中的自己阿樹發現自己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或許是失去了思考的餘力。

阿樹只知道在香港有一種生物,捽client的時候是早上,被manager捽的時候是夜晚。

這種生物不需要休息,不需要私人時間,利用咖啡因延續生命。

每一個晝夜為守護金融世界的秩序奉獻自己的青春。

他們用excel與罪行搏鬥。

用專業知識與罪犯周旋。

他們是審計師。

阿樹入職前曾經怎樣認為過。

認為這會是屬於自己的故事。

阿樹亦曾經想過這一份工作可以為社會的公正出一分力。

起碼可以安慰自己並不是單純地為了糊口而耗盡了青春。

然而他的想法很快被現實磨蝕殆盡。






3.

做審計的人常常說continuity。

即是說你入職的時候做過的第一隻job可能到你離開的時候也在做同一隻job。

原因很簡單,你有經驗你知道那公司的業務是甚麼有甚麼特別的地方。

更重要的是你的client認識你時你也認識你的client。

每一家公司都有些約定俗成不便宣諸於口的「慣例」。

你從senior口中知道這些「慣例」,他日你成為senior繼續一代傳一代的傳承下去。

而你的client亦不用每年都要向審計師解釋他們公司的獨特之處。

多麽美妙的傳統。

但這樣的continuity亦暗示了如果你一開始做的是wok job你在公司的三四五六年間也有機會繼續做那一隻wok job。

正如阿樹,過了兩個peak season後他仍然要到同一地方做同一家公司的審計面對著同一樣的人應付著同樣的問題。

不同的是那一家H字開頭的公司已經由兩年前的六十多家子公司發展到八十多家。

但負責做audit的仍然是四人。

當然,八十多家子公司不可能每一家都是full scope audit:即是從頭到腳每一粒數字都要審。

有些不大不小的便選一些重大的項目來做審計。

或機器設備廠房、或現金銀行存款、或存貨,視乎情況而定;

有些較小型的子公司乾脆來個review看看有沒有重大的變動便算了。

但,

不用full scope不代表不用做。

做少一些程序不代表不用wok。

縱然這些client每年在發福,公司也不會多給你人手。

要解決?自己加班吧。



阿樹的client H公司是一家研發創新家電的公司,銷售點遍及歐亞,老闆是長居內地的香港人,公司在香港上市,廠房設於內地減低成本,行政工作則在香港進行,很典型的公司架構。

唯一特別的地方是H公司在今年正式收購了一家生物基因工程公司,讓H公司的規模又壯大了不小。

而In-charge決定把這生物基因工程公司的審計交給阿樹。

獨自埋Com是很常見的事,八十多家子公司即是平均每人埋二十家,簡單算術。

當然要多埋一家大Com亦不代表以往阿樹做過的工夫今年不用再做。

「你做過你熟嘛~」Mandy用她最擅長的虛偽語氣說。

In-charge Mandy根據阿樹的說法是一個偏執狂強迫症的肥胖港女。

提出不合理的要求是她的習慣。

拍經理馬屁是她的工作。

不給予指示讓下屬自己學習是她的原則。

責備下屬達不到她的要求是她的喜好。

常言道:寧wok job勿wok人。

但當兩者同時出現時結果不難想像。



二月時分的晚風吹得正狠。

好不容易捱到星期五阿樹仍然看不到說好的盡頭。

Mandy因為有約晚飯前已經離開,至於其餘的junior也早早下班happy Friday。

做審計的人從來都是彈性工作時間,前提是在限期之前完成工作。

無論你甚麼時上班甚麼時候下班基本上都無人過問。

阿樹離開公司時已經是凌晨三點。

但他沒有如以往般call的士,反而走向通宵小巴站。

走在行人天橋上,冷風一巴巴的摑著阿樹的臉。

大概是困在辦公室太久了。

你無法想像每天的生活是多乏味。

或許在職場中真的不可能遇見真心的交流。

「最近在出甚麼job?」

「Wok否?」

「有甚麼人?」

「甚麼時候放假?」

難道不可以有深層次一點的交流嗎?

還是阿樹這種想法太過天真?

或許是太久沒有接觸client同事和的士司機以外的人,他突然對的士產生了厭惡,希望至少能夠和其他人類接觸,找回活著的感覺。

他拉緊了圍巾,走著走著已經來到小巴站,腦中卻在突然之間閃過一個念頭。

於是他走進燈火通明的便利店,要了一包香煙。

阿樹沒有抽煙的習慣,上一次買煙已經是大學時為了幫助被女朋友禁煙但又犯起煙癮的室友而買的那一包黑冰。

現在的阿樹只是突然覺得自己需要一根煙的時間去沉澱這些時間累積的疲憊。

他走到便利店外的垃圾筒,有一穿著長褸的中年男子正在吞雲吐霧。

阿樹站在他身傍,卻突然想起自己不抽煙又怎會有打火機?

「借火吧。」阿樹心想,大概就也算是深宵的煙民間的一種互動。

「不好意思,」阿樹把煙遞給中年男子,「有火嗎?」

中年男子看著阿樹,眼神帶著錯愕,卻不是那種「不是吧連火都沒有學人裝成年人抽煙滾回家吃屎吧死廢青!」的眼神。

只是單純的錯愕。

「哦。」中年男子簡潔地回答,左手輕彈著香煙。

然後他把插在長褸的右手抽出來,姆指和中指對著阿樹的香煙。

「噠。」隨著中年男子用手指發出清脆的聲音,阿樹手中多了一根點著了的香煙。

也許太累了。

阿樹心想。

一下子「點」,「燃」,「火」這幾個概念被顛覆了。

或許這幾天真的工作太長時間,但阿樹相信自己不至於連眼睛都壞掉了。

大概他是魔術師?

還是超袖珍打火機其實是煙民界的新玩具?

「謝謝。」阿樹仍然禮貌地答謝這位不可思議的陌生人。

過了一會,中年男人滅熄了香煙,拉一拉長褸的領口便消失在幽暗街道的盡頭。

而到後來當阿樹再遇到這個男人的時候,才發現「火」對他來說其實是另一個概念。




4.

「你知道甚麼是下班嗎?」

對於審計師來說這個應該是世上最難以回答的問題。

在這個通訊異常發達的社會,只是你沒有在世界消失,其他人便有方法找到你。

至於消失於世界的方法有哪幾種,這便是後話了。

就審計師而言,即使是休假是半夜是清晨是抱病在床是旅遊是在任何情況之下只要你的手提電腦在身邊,你也要有隨時工作的覺悟。

即便是沒有電腦,只要你的手提電話能夠上網,請隨時回覆電郵。

只你的手提電話有電源,請隨時準備接電話。

下班?

可以吃的嗎?

當你發現自己清醒的時候在工作,回到家中之際已是凌晨半夜就寢之時,而當你進入夢鄉後赫然發現自己正在理首做著未完成的工作,那麼恭喜你,你已經成為一個成功的審計師。

同時或許你應該考慮咨詢一下心理醫生。

好不容易來到週末,阿樹卻沒有比平時多睡。

早上的陽光從窗簾的隙縫間跑進阿樹的房間。

他比鬧鐘設定的時間早了十五分鐘醒過來。

坐在床上按摩著隱隱作痛的太陽穴,他慢慢穿上外套。

審計師的週末一般和週日無異,尤其在peak season無論那一天你也得工作。

因為海量的工作無論你花多長的時間都彷彿沒有盡頭。

昨晚遇見的奇妙「打火男」已經從阿樹的表意識層跑到潛意識層。

始終阿樹還得把有限的大腦容量用在牢記著他負責的公司的細節和異常狀態。

奇怪的交易。

潛在的調整。

重大的事件。

子公司的名稱。

業務的性質。

辦公的地點。

公司的人數。

面臨的訴訟。

......

阿樹的腦袋早已被數字和更多的數字填滿了。

草草梳洗了一下,阿樹提著電腦和昨晚整理的文件準備回到辦公室繼續工作。

當然,在辦公室中影印列印傳真咖啡冷氣wifi一律免費,也不是沒有好處。

然而走到地鐵站之際阿樹卻驚覺自己忘了最重要的東西。

「幹!」阿樹拍一拍牛仔褲的後袋,八達通顯然還在昨晚穿的西褲口袋中。

心情糟透了。

正當阿樹走在回家路上的中途,他發現在某小巷轉角處開了一家咖啡店。

或許是新開的或許是一直都存在只是自己沒有留意。

咖啡店門前有一個高不及腰的座地黑板,上面用白色粉筆寫著 「Anecdote」。

大概是店的名稱吧。

Anecdote的店面極不顯眼,要不是心情不好的阿樹在四處亂瞧,他壓根兒不會發現那一塊小小的黑板。

好像是店的主人根本不想被人發現。

大概是只招待熟客的店?

阿樹心想如果店內的人不多,在這兒工作罷了,不然回到家中看見可愛的床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力量離開家中。

於是阿樹帶著忐忑的腳步步進這神秘的店。

在公眾地方工作始終有違公司的保密原則,生怕一不小心便洩漏了client的機密。

但阿樹心念一轉想起Mandy喜歡炫耀說她會勤奮地在巴士上工作,害怕浪費一分一秒,又說她會請她媽幫忙工作增加效率。

那麼甚麼保密甚麼私隱還是聽聽便算了。

況且店除了在水吧內穿著白色襯衣戴著黑框眼鏡的男人外便只有兩名食客。

長方形的店面沒有太多的裝潢,簡潔的木啡色是店的主流,靠近門口是收銀處和吧枱,數張白色的方形餐桌隨意地散落在店中,提供了十多個座位。

店的牆上的幾個木書架,放著書本和簡單的裝飾。

最令阿樹在意的是書架上的數個玻璃瓶。

離遠看不清楚只知道玻璃瓶中放滿了銅黃色的金屬,直到湊近時才知道裡頭的是不同大小的彈殼。

大概店的主人是一個退休警員或野戰愛好者?

阿樹步入咖啡店,和眼鏡男交換了目光。

直覺告訴阿樹他便是咖啡店的主人。

「隨便坐。」眼鏡男說。

於是阿樹找了一個靠近電源的位置,打算點一杯熱咖啡便準備開始工作。

儘管每天都有海量的工作儘管要面對很多喜歡挑撥離間從中作梗的爛人,阿樹到最後都沒有討厭自己的工作。

因為至少不是審計的話,他不會遇上那個賣盆栽的短髮女孩。

也不會知道那一個沒有人知道的秘密。

然而當阿樹踏進Anecdote的那一刻開始,他的人生便再也無法回到從來的淡常。




5.

大多數人都有一些小習慣。

轉筆。

咬筆。

用筆敲打自己的額角。

不斷重覆按原子筆的開關

用筆戳坐在自己前方搞不清是不是暗戀他卻一直維持曖昧不清關係的男生。

Anecdote的店主也有一些小習慣。

他自稱Sam。

因為從前的工作的關係,他對身邊的環境有著異於常人的警覺。

直到後來他在經營一家不起眼的咖啡店,他的警戒也沒有放鬆。

至於關於Sam的故事,那是後話了。



Sam的咖啡店位於鬧市中的某個轉角處,是一家永遠不會出現在openrice上的小店。

但他的店有幾個常客,有少數是從前已經認識他的「舊同事」,有更少數是恰巧在附近工作又被這裡的獨特咖啡香味吸引的上班族 。

例如那個喜歡坐在靠近門口、在附近絕無僅有的盆栽店工作的女孩。

她幾乎每天都來,每天都點同一樣的咖啡,但同樣每一天都不會喝,然後每天都會一邊就浪費了老闆心思而道歉一邊付款。

大概是物以類聚的原理。

Sam從來不認為自己是一個正常人,所以他的客人都沒有太多是正常的。

而在這個平凡的星期六早上,他的店來了一位新客人。

蓬鬆的頭髮,不修邊幅的鬍渣,褐紅的眼圈。

手提電腦,紙皮檔案,螢光筆。

你從他的眼中看不到年輕人應有光彩。

因為他的熱誠老早已經被名為現實的巨浪吞噬。

就在Sam跟他對望的瞬間已經知道答案。

他一直把生命消耗在錯誤的地方。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才能。

只有在自己擅長的領域做自己喜歡的事的人才能一直發放人類應有光芒。

但可惜在這個世界大多數人的命運早已被牢牢掌控。

又有多人願意成為一個「異類」去追求心中或明或暗的一點火?

阿Sam明白了。

但,習慣之所以是習慣是因為在任何情況下你都會重覆做那件事。

即使知道鉛筆的筆桿有毒習慣咬筆的人還是會咬筆。

即使知道啪手指會令關節變粗習慣啪手指的人還是會啪。

即使是可憐對方的遭遇也不表示他會成為一個例外。

於是Sam在手提電腦上的複雜介面上開啟了一個新視窗,然後等待這位新來的客人問一個問題。



新客人選了店中最角落的位置,坐在靠近牆的一邊。

聰明。

因為那是店中其中一個不會被別人看到手機或電腦螢幕的位置。

當然這是對其他人而言。

新客人把電腦打開,接上電源,並拿出一疊厚厚的文件放在桌上。

把東西放好後他走到吧枱。

「請問有餐牌嗎?」他問。

Sam指向店門,原來店門前的小黑板是雙面的,正面是不起眼的招牌,背面則是簡單的餐牌。

新客人走都店門口前,仔細地選餐。

然後他發現門前的位置的客人是一位看起來和自己年齡相約的短髮女孩。

而她的小桌上放著一杯沒有喝的咖啡。

大概她這杯咖啡背後有著另一個故事。

新客人看著餐牌,注意力卻被短髮女孩吸引。

雖然多數人都不會在第一次見面時便想像和對方相愛終生的畫面,但他的腦海確實閃過這個奇怪的念頭。

而當他的注意力回到餐牌之上時他發現這一家咖啡店的食物就只有一種:批。

而且是奇怪的批。

比方說今日精選是「魚香茄子批」。

雖然咖啡的選擇比較多,但吃的只有聞所未聞的魚香茄子批和沙律。

然而新客人似乎沒有離開的意途。

一來,他已經坐下並且把咖啡店的桌子當成自己家中的書桌,此時離開實在需要莫大的勇氣;

二來,你懂的。

「麻煩一份魚香茄子批另外加一杯latte。」他決定挑戰,「另外請問wifi密碼是?」

下好單後Sam把一張便條遞給新客人,上面寫了一串數字和字母組成的密碼。



說wifi是本世紀最偉大的發明之一相信不失為過。

然而和人類發現火一樣,火能煮食保暖,也能把人燒傷燒死。

Wifi為人帶來無限的方便,但反之當然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正當Sam把魚香茄子批放到烤箱加熱之際,新客人已經和到坐位開始工作。

而在此時,Sam的電腦忽明忽暗地彈出一段又一段的編碼。

精通五國語言的Sam自然也知道和電腦對話的「語言」。

Sam的手指在鍵盤上飛快敲打。

「叮」

如果你是看某大台電視劇長大的話,你大概會以為那一「叮」是某種程式成功執行某種指令後的慶祝音樂。

但可惜Sam喜歡把身邊的所有電子產品都調較成靜音模式。

剛才的聲音只是烤箱計時器的提示音。

即是五分鐘過去了。

Sam把食物和咖啡用木托盤端來新客人。

同時偷瞄了他電腦的螢幕一眼,一個熟悉的小圖標已經出現在桌面的左下方。

習慣,或許是對大腦的暗示,或許是小迷信,也可能是一種求生的本能。

又過了五分鐘。

「原來他叫阿樹……」Sam輕托著黑框眼鏡,鏡片因為電腦的強光反射只剩下單調的白色。

街道被冬日的陽光溫暖著,咖啡店內卻漸漸矇上了一抹詭譎的氣氛。




6.

動漫電影電視劇的人生觀往往很簡單。

如果那是一個關於釣魚的故事,主角或許會是一個生於簡樸漁村的男孩,為了捕捉傳說中的夢幻之魚而展開旅行,繼而在旅途中遇上莫逆之交、遇上伯樂、遇上宿敵、遇上愛人、遇上機遇種種困難重重。

但主角都會筆直地前進。

而且會成功。

雖然湘北無法全國制霸,但櫻木花道憑著毅力悟出「左手只是輔助」這個道理,射入絕殺山王的一球。

因為說穿了只有最後的勝利者才有當精彩故事的主角的資格。

或許你會說每個人都是自己生命故事中的主角。

對。

只可惜故事也有精彩與沉悶的分別。

然而為了生活;

為了父母的生活;

為了自己將來的生活;

無論你的故事有多乏味你仍然要堅持下去。

然後你漸漸忘記自己當初抱著怎樣的理由進入社會。

也忘記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到底是甚麼。

因為壓抑自己而產生的內疚感和對生活妥協的無可奈何每天都在抗爭。

那種莫名的掙扎漸漸把你推向崩潰。

阿樹並沒有仔細品嚐魚香茄子批,因為他眼前有太多的工作。

他忽略了批邊的鬆脆,也忽略了茄子的鹹香。

正如大多數人為了生存忘記了生活,每天在呼吸卻未曾感受生命。



阿樹的公司最近投資了一套審計軟件希望幫助員工,但結果卻令一眾員工的工作更加嚴峻。

那套軟件幾乎每天都會令電腦當機令Excel當機令員工們的理志當機。

電腦對審計師來說好比第二生命,沒有電腦還不如早點回家睡覺。

但這套據說可以提升效率的軟件卻會令你需要更多時間去開啟excel,也有更大的機會出現種種error而令整張working paper需要砍掉重練。

連Sam都忍俊不禁。

對,Sam一直在「觀察」阿樹。

因為從阿樹踏進Anecdote的一刻起他已經墜入了的Sam的「觀察」範圍。

只要連上了店內的wifi,Sam的電腦內的程式便會自動駭進目標,Sam不單可以看到目標電腦的畫面,更可以記錄鍵盤的輸入、互聯網瀏覽歷史、更不用說是電郵等形形色色的通訊紀錄。

於是他看到那些絕望的Not Responding,也看到那些奇形怪狀的Error。

很方便對吧?

世上沒有免費午餐。

正如免費的apps除了賣廣告外也會賣你的個人資料。

Sam的習慣是「觀察」每一個客人:從喝咖啡的口味到對吃的挑剔;從說話的語速到語調;從各人的表情到心情...Sam都習慣用自己的方法去觀察。

正如某暗黑小說家說過:「私隠不像其他有形的的東西,即使被偷了也不會變少。」

反正我們早已經是活在被監控的世界中,所謂私隠也只是一個沒有意義的名詞。

最起碼Sam從來不會利用客人的資料來做不法的事。

雖然「觀察」本身已經是不法行為。

但所謂不法也只是指被發現之後的事。

當我們依賴科技帶來的方便,也要接受它帶來的代價。



Sam的過去令他的生命一直處於受威脅的狀態。

雖然距離「那一夜的事件」已經過了一段時間,但不保證他可以一直過著平靜的日子。

「觀察」其實也只是為了保障自己的一種手段。

那一天阿樹在Anecdote一直留到晚上。

期間他的雙手一直在快速地敲打鍵盤,小山般的文件漸漸把他包圍。

而賣盆栽的女孩早在阿樹第九十二次嘆氣的時候離開了。

期間Sam亦悄悄為阿樹換了幾次咖啡,算是作為「觀察」的一些補償。

阿樹沒有留意到女孩的離開,到發現的時候有點患得患失的感覺。

至於Sam,他聽說過有一種職業叫審計師,亦聽聞過其實一張稱職的working paper應該是由一個沒有接觸過相關的公司甚至不是審計師的普通人也能夠明白的。

但他一直看著阿樹工作,卻連半分都不能理解。

Copy and paste,數字配對,Cross reference,填顏色。

更多的copy and paste,更多的數字配對,更多的Cross reference,更多的填顏色。

或許因為Sam是外行人,實在是不明所以。

或許這些看似無聊沒意義的工序背後其實有著重大的作用?

但實在是太沉悶了,正當Sam打算中斷連線之際,阿樹打開了一張他幾乎忘記了做的working paper。

就在excel的內容慢慢展示出來之際,Sam的注意力被完全吸引著。

因為一個熟悉的名稱,

和一段未解的往事。

阿樹不知道如果他遲十分鐘才打開這個excel,他的往後的人生會徹底不同。

但阿樹亦不知道世上其實並沒有那個如果。




7.

Ctrl+c Ctrl+v Ctrl v Ctrl+c Ctrl+v Ctrl+c Ctrl+v Ctrl+c Ctrl+v Ctrl v Backspace Backspace Backspace

Backspace Backspace

Ctrl+Alt c Ctrl+Alt f Ctrl+Shift+u F2

重覆出現在腦海中的是無止境的鍵盤敲打,「噠噠噠噠噠噠噠噠」的聲音化成了夢魘霸佔著所剩無幾的休息時間。

Backspace Backspace Backspace Backspace Backspace

Enter

Enter

Enter

......

然後阿樹又醒過來了。

彷彿沒有真正的入睡,閉上眼睛沒有多久煩人的鬧鐘又在不停作響。

雖然事實上阿樹躺在床上不過是四五小時。

沒有感到自己其實已經休息了似乎才是正常。

星期天的早上,或許你要早起到敎會展示你到宗教虔敬,或許你會到球場練習預備即將進行的球賽,或許你會和周公來一場甜蜜的約會來彌補日常的睡眠不足。

但一個審計師的星期日並沒有太多的選擇:

早點起床工作和;

晚點起床工作。

然而阿樹始終信仰早一點工作早一點休息。

對於大部分喜歡在公司留守到天明但第二天卻在午飯才回公司的同事他不以為然。

二月中的早上還是有一點冷清。

阿樹走在街頭,不自覺的又走到那一家咖啡店的門前。

他留意到餐牌不同了,今天的精選變成了不倫不類的東坡肉批。

昨天的短髮女孩也沒有出現在門前那個位置。

阿樹想了一想,但還是踏進了這家奇怪的咖啡店。

大概某大型連鎖咖啡店漸漸變成大眾自修室也有它的理由。

雖然大多數到咖啡店溫習的人都只會花大部分的時間自拍聊天上網再自拍。

好讓自己有一整天的時間都是在書本面前渡過,即使沒有翻過一頁,也會有了「我已經對考試做了充分準備,不合格只是因為試卷太難別人太聰明」的想法。

多好呀。

於是咖啡店成了不是品味咖啡的地方。

正如香港漸漸沒有香港人一樣。

至於Sam對他而言客人在店內如何打發時間是他的自由,反正客人待得越久他便有越多的時間去「觀察」。

阿樹仍然坐在昨天的位置。

今天除了他之外店中就只還有一位客人。

「需要甚麼?」Sam主動走到阿樹的坐位前。

「嗯…」阿樹才剛剛放下背囊,正在考慮要不要試一下東坡肉和批這個奇妙的配搭。

「跟昨天一樣的咖啡?還是一點更加提神的?」Sam在告訴阿樹自己認得他是昨天來過的客人。

「也好,」阿樹沒有想過店主是一個多話的人,因為印象中他昨天幾乎沒有說話,「另外批也要一份。」

「好的,請稍候。」



Sam回到吧檯準備食物。

而阿樹則慢慢打開電腦準備工作。

一如以往。

日復一日。

幾乎每一天都是一樣的日子。

明明每一天都因為太多工作而過得很快,偏偏又會覺得peak season很漫長。

阿樹看電腦螢幕倒映中的自己。

不禁在想到底要抱著怎樣的心態才能夠一直地做審計。

阿樹見過太多假仁假義的人,表面上與你假裝投契,但背後卻把你數落得一文不值。

哪怕只是做錯一件事寫錯一個數字甚至只是說錯一句無關痛癢的說話都可以馬上成辦公室的熱話。

利用自己與manager的關係去欺壓比自己低級的同事。

狐假虎威。

剛剛入職的junior難免會被senior的霸氣鎮懾,於是迎合於是奉承於是連說話都要戰戰兢兢。

到底上班是為了工作還是應酬senior?

在公司的不一定在工作同樣在家中的不一定在偷懶。

奈何審計師的薪水就只靠一年幾份的考績評估,有真實力未必能夠令你得到一個更高的薪水,反而懂得拍馬屁爭取表現的人才能夠扶搖直上。

阿樹的右手食指操縱著鍵盤中央的小紅點,想起自己入職時用這個小紅點根本連一般的點擊拖曳都現不到。

現在大概可以用小紅點來畫畫了吧。

打開了昨天未完成的working paper,是一張披露未來租金承諾的麻煩東西。

概念基本上是看看以公司名義簽的租約在未來幾年要付的租金有多少。

於是這是一張綜合了那一家公司所有租物業的working。

由於H公司除了在葵芬的總部外還租用了不少貨倉和實驗室等等,結果整理起上來變得格外繁複。

還是那一句,簡單算術,管你有神說有光便有光的神效率,多簡單的事還是要花時候去做。

但是說穿了只怪你仍然需要靠這份分明是在壓榨你的工作來維持生活,即是再多的怨言才只能夠默默承受三年。

想再多,還不如早點開始工作早點完成早點睡覺。

於是你還是每天穿起那套西服。

於是你還是走到那個令人反感的辦公室。

於是你還是對著那些虛偽得令人作嘔的人送上微笑。

於是你還是要打開了昨天未完成的working paper,繼續把寶貴的人生花在Copy and paste和grouping之上。

於是沒有於是。
Good2Bad1
2015/04/22, 12:33:13 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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