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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分享]孫梓評 福耳朵
幾鍾意呢種具美感的文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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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記憶中童年有過那樣一個午後,在家中灰撲暗沉秋香色系的客廳裏,光線老被阻絕在外似地。厚實方正的辦公桌旁,閑來無事,奶奶抱着我,長繭的手指撫摸着我童稚柔幼的髮,然後輕輕摩挲着我的耳朵。那時,我仍是輕軟的直髮、掌心尚未寫滿迷惑複雜的河圖,我的耳垂,像一滴厚厚的淚,奶奶說:「你是個好命的孩子。」

 不管是不是真的,奶奶的話,總像一句祝福。

 那時,我慣愛膩在大人身邊,聽他們敍說自己的世界。大人總是很放心我,他們知道我是一個沉默的孩子,不會帶走或轉述這些祕密。爸爸的祕密。媽媽的祕密。奶奶的祕密。姑姑的祕密。我愛這樣被默默地允許,好像藉着語言踏入一個未知的世界——我想,我真是個好命的孩子,並且,我其實完全不介入那些祕密。這樣的參與,與隔離,是一種安全的幸福。

 漸漸長大的途中,我的耳朵一直很安全。沒有太多暴力言語進入,也沒有太多雜音會左右我的心智。生活乾淨蒼白,像一件反覆洗褪了色的老制服。晾乾又穿上,髒了就洗,然後循環。惟一一次危險時刻,是我調皮,使喚不聽。爸爸要我幫忙去洗衣店拿個東西,我不理,自顧自玩弄着鉛筆盒裏身高不一的鉛筆。於是,在一個來不及理解的狀況下,一個猛然向我飛來的算盤,甩中了我的左耳。從那時開始,我擁有一點小小的左耳失聰,不是很嚴重,有時候聲音進入時會像被吸住的磁鐵,不能準確地敲中我的耳膜。我沒有怨怪父親。我知道,我仍是個好命的孩子,這只是一次意外。

 國中開始住宿之後,每天熄燈,便躲進棉被裏偷聽隨身聽,耳朵像是可以接受外界的祕密隧道,讓各種聲音通過、進駐。那時候的生活和身體都很瘦,小說裏讀見「我只要蜂蜜和尼采就可以過活」感到深深豔羨;我以為我要的不過也就是一杯廉價的咖啡和深夜廣播節目。聽素昧平生的主持人用極好的聲嗓在看不見的空間裏,經營、複製、描繪他的生活,他身邊還有看不見的工作人員,聽眾深夜送達的消夜,那一切有別於厭煩的中學生涯的。甚至也開始與同學一起虛擬出一個不存在的角色,用不存在去寫信給不存在。

 然後,深夜躲避教官,躲進被裏,戴上耳機,調好頻道,被子的縫隙可以看見窗外隱約搖動的鳳凰木樹影。一則又一則地屏息細聽主持人是否剛好挑選到自己的信?他相信了我們虛構的人生嗎?他將用他柔膩的聲音逐一唸出我們捏造的故事嗎?在不能超越的制式生活裏,惟有這僅有的一點虛構可以救贖。(是以多年後當看見日本電影裏,有人藉由深夜廣播節目的聽眾明信片表達祕密隱忍的愛意,那一式一樣的青春粒子遙遠地擊中了我,明明是一齣不喜歡的電影,卻還是不得不移情地想起所有已消逝的青澀過往,就像一葉飄墜無言的桃花心木。)

 我如此深信我有一隻幸運的耳朵,可以陪伴我度過慘綠歲月。我也喜歡聲音與耳朵的互換,宿舍每一間房間裏擠着十二個男孩,來自島嶼各處,帶着各自的生活習慣,改變茁壯中的聲腔,每一種聲音都像是一種自我介紹,身世多重。我學習聆聽他者,讓那些漸漸滲透我,改變我,填滿我。然而,「我」還剩下甚麼?有一類純粹不變的原料,是不被改變的嗎?

 朋友曾問我:失去視力和失去聽力,害怕哪一項?

 我思考許久,最後坦承:甚麼也不想失去。眼睛的世界那樣可喜,聽見聲音卻更像一種心靈的共振,閉上眼睛也能讓情節自己呼應。我不能放棄兩者,也不願被兩者放棄。
 亦曾經想要編織一個故事,形容戀人的相遇是爲了耳朵。我相信一隻美好的耳朵像花瓣般訴說,超越了語言可以承擔的。戀物者的耽溺密語可以在其中重複操演,讓相遇的漩如同耳蝸的漩,攪拌、淹沒……

 耳朵上那滴厚厚的淚,也會忍不住在愛戀來臨時刻滴落嗎?

 年紀更長,我不確定我的耳朵是否真為我帶來福氣,偶爾揉搓耳垂,是否已違背命運?無從得知。但耳朵真是神祕,我已經更為習慣傾聽。傾聽朋友所要訴與我的,試着用靈魂翻譯,聲音裏也躲着一些情緒嗎?

 往往也是深夜,電話鈴聲倏地響起,我從自己的範圍起身,接聽電話。話筒那頭傳來不同朋友的不同心情或事件。言語的丟擲是不確實的,於是試圖整理彼此,讓困頓在矛盾的身體,可以沿着虛線離開。

 我們真的聽懂了他人?在片段的話語中所要組織排列的,究竟是哪些心情?有時極幸運的,找到一些眉目,讓挫折開花,微妙無用,舌頭安眠,隱約來了一些突破,因此很開心,謝謝彼此的陪伴。有時極不巧的,困獸失去翅膀,左右都很為難,憂鬱下雨,
天氣大壞,電話裏過度着沉默的水紋,一圈圈泛開、又泛開,最後草草收線,情緒仍像堵住的下水道,獨自醖釀着負面的字眼。

 聆聽是可以擴大的。如同一無意中探身試探的雙人舞步,偶爾在聆聽的攻防戰裏,彷彿也存在着理解的企圖和無能為力。就像朋友丟來的隻字片語,肢解後的情感微末,要如何透過聆聽使拼圖完整,還原情意的源頭,還能夠體貼撫慰,適時建議?在說話的雙方,只是讓話語凝成固體,又或者,寧願話語也能夠變成梯子,一階一階,通往另一座盛開的樓閣?

 傾訴與聆聽都是契機,如果一個閃神,錯失某一關鍵語,是否就會在兩者之間,墜入一個自己也無解的迷渦?或乾脆讓龐大的命運的手,輕輕摩挲着彼此的耳朵,像誰早就說過的甚麼寓言一樣,等着驗收結果,我們因為甘願,就能從此學會降服?

 我仍堅信我有一隻福耳朵。

當我顛簸行走於世界,四界,我可以前進後退地聽見來自各處的聲音。無時不聽。收線之後,房間只剩下自己面對方才與朋友通話後的泡沫,它們仍像前往巡訪暗礁的船桅,在黑夜中不肯罷手。語言是高明的表演者,惟有透過它,劇碼可以進行。但表演本身也會令人迷眩目盲,不那麼能確定此刻與當下,是否真實?夜裏失眠時刻,暗中,也聽得見時鐘指針移動像漸漸推近的質移。耳朵該要學會分類嗎?讓情緒的顏色擁有各自的調色盤,讓聲音有它的路標,可以循靠,去到它想去的地方?

偶爾也會想起記憶中那個童年的午後,安靜的客廳,方形電視機也沉默着沒有歌唱;然後奶奶的手,摩挲着我的耳,那微刺的觸感,就像是時間遞來的指紋,在我的耳朵上進行小小的確認。

有時候我也會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的耳朵,它仍擁有被祝福的質地嗎?

前不久,我返家,彷彿已經老去卻又元氣十足的奶奶,親膩地坐在我身邊問我人
生前途的種種課題,那些我老是答不出來也無意抵達的目標、方向、可能。對話像飄搖的小舟行駛在晴日之海,懶洋洋。

奶奶邊聊,邊吃完了半個橘子,然後在我不注意時,突然又伸手撫摸了我的耳朵,熟悉的繭的微微刺痛襲來,慢慢地,欲言又止地——她像在思考着甚麼,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終於笑着說:「哎呦,你的耳朵變薄了。」
Good1Bad0
2015/08/24, 10:01:15 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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