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蕭家怡　圖：由受訪者提供 讀好專題


高登文學

當一個討論區中連載的小說，能夠變成知名導演的電影藍本，而且代表香港參加國際電影展，揚威海外；當一個討論區中的話題人物，能夠觸動唱片製作人的靈感，以她們作為MV中的核心角色，瘋狂宣傳；當一個討論區中的網民，能夠透過不同的貼文而建立人氣，吸引出版商將虛擬世界的文字拉回現實，結集成書；當一個公眾人物要公開感謝巴打為自己獻計，甚至被廣泛報導。你就能看到，這個討論區雖然存在於虛擬世界，但其影響力卻絕不只限於虛擬世界。

有曰「上高登，勿認真」，但我們相信，高登在今天的香港社會，確實有其時代意義，所以這一次，《讀書好》與大家一起，認認真真看高登。

高登，是咁的


要做巴打也不易

「對於八、九十後這些網絡原住民而言，高登早已是其生活的一部分，哪怕他們不上高登，都總會知道它的存在，而且裏面的內容，潮語、改圖等會向外擴散，一定會被它影響到，所以，高登的時代意義，特別是之於八九十後而言，可謂十分重要。雖然這上面會有網上欺凌和起底，但其實這只是高登中很少的部分，總體而言，我覺得是正面的。」話雖如此，以出現的時間而言，高登絕對不是香港歷史最悠久的討論區。「以早期如BBS和大學群組間的Newsgroup為例，已是一些討論氣氛熱烈的地方，還有一些在行業間流傳的討論區，模式與今天的secrets page有點類似，還有一些已經記不起名字的討論區，都比高登早出現。」但何以高登能經得起時間考驗，成為今日香港人氣討論區之一？這一點，或許跟高登已經不單單只是一個討論區，而是能建立起它的族群性有關。

「首先是它的登記制度，在理論上，高登是不容許多重分身的，它需要一個特定的電郵地址，這門檻已經適度地篩走了一些技術水平較低的人，加上每個擁有帳戶的人都明白帳戶之可貴，會特別珍惜發言的機會，所以與其他討論區相比，高登的質素高上很多。須知道，討論區的世界都是『劣幣驅逐良幣』，假如充斥太多低水平的留言和討論時，會令高水平的人離開。」換句話說，高登的登記制度是其絆腳石，但卻同時也是它的信心Q嘜。「加上高登擁有自己的一套次文化，有其語言、儀式，例如不同的潮語、派膠、賜酒等，這些次文化都會加強高登仔間的認同，更會向外擴散到其他地方，例如將話題『推上報』等，這些都反過來加強了社群內的向心力；還有高登仔與admin間的關係，例如林祖舜等，他不是以一個神秘人來操作，而是作為整個次文化中的一部分。」所以，高登之強，在於其次文化不僅僅留在虛擬的網絡世界，而它在現實世界，同樣有動員力。

有討論區處必有古仔

在這種族群裏，除了有其一套語言技巧外，更會如其他討論區一樣，出現不同的小說創作。「就以日本『電車男』的故事一樣，傳聞也是透過討論區連載而成的，其實十多年前，外國的討論區也已經有人在上面連載小說。可以這樣說，只要人多、討論氣氛熱烈的討論區就會有古仔。」

網絡世代降臨，每個人都能創造、管理自己的自媒體，能透過不同的平台發表作品，改變了以往由報章編輯、出版社主導的局面，網絡作家先在網絡世界建立人氣後反攻現實的例子，在世界各地也比比皆是，亦因為網上的人氣某程度上也代表了民意和市場取向，令網上作者手上的籌碼變多。而討論區中的作品，其獨特之處更在於作者與讀者間的互動，能夠即時對話、因應讀者反應而對之作出修改，讀者在看故事的同時，也參與了故事的部分創作，就在這個你一言我一語的過程中，增加了作品的人氣，也造就了作者的成名。

「所以我覺得高登像一個孵化器，它本身已是一個有機的社群，作者和讀者在其內能互相刺激，孕育出不同的作品。」高登這片肥沃的土壤培育了不同的文字創作，2011年，作者已成功走出網絡，推出實體書，而2013年書展，更有十二名高登作者出書，而由高登這條木人巷打出來的，包括以下兩位。




只想繼續當個講故事的人Pizza


讀：《讀書好》
P：Pizza

讀：你的首個作品是在高登發表的，但你一路以來的創作路是怎樣？
P：我從小喜歡看書，亦會寫作，但都是自娛，不會向外發表，而且作品的篇幅都很短，五千到一萬字左右。「紅VAN」是第一個公開發表的作品，總共寫了二十多萬字，確實是個異數，因為沒有預計到真的會有人看。上載第一章到高登時，我其實身處日本，窩在酒店百無聊賴，又恰好有帶手提電腦，就抱着「寫啲嘢」的心態一試。

讀：在此之前有一直上高登嗎？
P：有的！但不會開post，因為知道這裏的文化，怕一開口就會被起底。

讀：但你最後還是選擇了高登作為你的發表平台，何解？
P：因為我想把作品放到網上，但除了高登以外，我沒有接觸過其他討論區，就如大多數高登仔一樣，不太會上高登以外的討論區。

讀：如你剛剛所言，「紅VAN」是你第一個公開發表的作品，其規模之大，讓人驚訝。那麼，在你下筆的第一刻，整個故事其實構思了多少？
P：一開始時的概念是全世界都消失，而交通工具則是飛機，但乘客人數太多很難控制，又想過巴士，但也不少，最後才決定用VAN仔。我大約寫到第五、六章時就有了整個故事的框架，包括後來被讀者痛罵的日本人情節，其實也早就設定好。他們會覺得我邊寫邊想，雖然出來的文字會讓人有此錯覺，但事實不是這樣的，而且創作後期我承受很大壓力，怕不能趕及在限時前出文，事實也的確是遲了，但一星期創作一萬字確實很吃力。所以有讀者認為後面的節奏變了，情節也是「諗無可諗」才寫成這樣，不過「大橋」其實一直沒變，這一點，我身邊的很多朋友都可以作證。

讀：在我看來，是因為前段的情節代入感很強，但後半段開始覺得離身。當然，這可能也跟我是整個故事寫完後才開始看有關，跳過了當中追post的過程。
P：讀者應該接受不了整個故事其實是一個陰謀，裏面根本沒有一個香港人。其實所有穿越故事都離不開兩個方向，要不就是這班人真的成功穿越，不然就只是南柯一夢，但兩個方向我都不喜歡，所以想嘗試走第三條路︰就是他所認知的自己才是假的，那虛假是出現在人身上，而非環境當中。

為高登，加粗口


讀：所以，你沒有根據網民的回應去改動故事情節？
P：大方向是沒有改動的，他們的意見影響我的，只是每個章節停筆的地方，這與我的精神狀態有關。讀者有時候是很挑剔的，會將某一集跟之前的比較，然後評價這一集較遜色，但其實作為一個故事，不可能每個章節都能充滿驚喜，是需要鋪排的。不過那時候的我很受網民的意見所影響，所以多寫了很多不必要的內容。

讀：例如呢？
P：例如姦屍那一段吧！高登的讀者看了就說「重口味」、不道德等，我那時真的在新一章開始時用了幾百字去痛罵這事，但現在回想，其實沒有必要的。

讀：那麼有否因應討論區這個平台去作過甚麼調度？
P：行文中的粗口，因為如果不是放到高登，或許都會有粗口，但數量一定不會這麼多，接近瘋狂的狀態，而現實中的我幾乎是不講粗口的，還有一些高登人才會明白的笑位，都是因應這個平台而設計的。

讀：你最初開始創作這故事時的心情是怎樣的？有否想過要透過這故事去做到甚麼？
P：我在英國大學主修電影的，回港後有跟隨一些前輩學習，如創作故事大綱、電視編劇等，但香港業界的情況是，就算有了電影劇本也不等於最後能成功開拍，所以那時候心裏不太好受，覺得不是味兒，於是就想寫點甚麼，沒有想過會受歡迎，出書也是後來出版社跟我聯絡才有的事，電影則更加是超乎想像啦！所以現在的感覺仍然很不真實，這也可能跟自己本身唸電影有關。

只想繼續講故事

讀：「紅VAN」大熱後，你似乎沒有打算借網絡作家這個身份成名，就以接受訪問為例，也不會出鏡，為何會有這個選擇？
P：性格使然吧！成名也有成名的好，兩睇吧！不出鏡也跟Pizza這身份無關，只是因為我本身不喜歡自己出現在相片中，更不用在報紙雜誌上吧。

讀：會繼續以Pizza的名義去創作嗎？
P：是的，也想試試不同類型和題材，當然也會繼續將作品放到網上，但是否高登就不知道了，因為巴打們好像覺得我出賣了他們，出賣了高登，我也不知道原因。

讀：就是說，會想繼續當個網民？
P：我只想繼續寫故事，去做一個講故事的人，創作一些大家喜愛的故事，故事中依然會有香港元素，但就不一定每個故事都要發生在香港了。

讀：「紅VAN」連載時，你曾被高登巴打瘋狂追post，會因此而有陰影嗎？
P：有的，所以現在每次在網上發表都很小心，不過可能只是我的性格問題，因為網上這個平台是公平的，你看九把刀不也是一邊被罵，一邊自豪地還擊嗎？不過情況就有如你在房間裏寫作，但身邊不斷有人在指着你說這裏有錯字，那裏有不對，好處是你可以很快反應到自己的不足，壞處是作者會因此迷失，中國就有一個叫南派三叔的網絡作家因為這樣而封筆，甚至進了精神病院，當然有人說是炒作和推高銷量的商業計算，但這壓力確實存在。

讀：那麼，在你眼中的高登是怎樣的？
P：即時性很強的一個地方，上面的人都很聰明，未必是全部人都聰明，但它的基數太大所以聰明的人也不少，而且高登有很多潛規則，這當中最神奇的一點是它令不同人能不分地位地討論，兩三個中學生可能在高登上「拗贏」一個大學教授，你可以說他們是詭辦而得勝，背後也有一些價值取向的問題可以思考，但的確，現實世界沒有這公平討論的空間。


其實，我不太想寫「甜故」
小姓奴


讀：《讀書好》
小：小姓奴

讀：你大約是在甚麼時候開始上高登和在上面創作？剛開始時的創作類型就已經是小說嗎？
小：2004年開始，但當時未有帳號，真正開始創作是2006年開始，一直到現在都在寫，而且是一開始就寫連載小說了，因為我覺得普通出post、回post沒甚作為，雖然當時我也沒想過要多大作為。當時會覺得在這討論區上問問題，也不太能找到答案，可能那時的我仍未是資深的高登仔，不明白「認真就輸了」這概念。

至於為何是小說呢？其實我寫之前也有追看上面的小說，覺得總是缺了點甚麼，或是情節不夠詳細，又可能是橋段太假，「唔到肉」，總之就是「好笑唔夠好笑，奇情唔夠奇情，浪漫唔夠浪漫」。既然如此，那就自己試試去寫吧！

讀：但在高登寫小說前，你有過其他的文字創作嗎？
小：沒有，讀書時候那些作文算嗎？因為我是唸廣告的，學科內容以概念為主，對文字的要求不太高，所以我不太擅長寫長篇的文章。

為讀者而去到盡

讀：但在創作前有預計過讀者的反應嗎？
小：有！因為第一個故事真的是為讀者而寫，想藉此讓更多人留意我的故事，所以整個故事是一邊寫一邊變的，讓他們來主導。一開始是想寫一個天水圍青年阿勝的悲慘故事，後來網民說要加甜、亂倫，那就跟吧！後來結尾都寫不下去，就只好說他自殺死了，想不到讀者會覺得這故事有趣，可能是橋段古怪，而且口語化的寫法很好笑。有些人創作時會想作品既有趣又認真，但這就不能做到那種歇斯底里地有趣的狀態，所以我的第一個作品，一開始就想去到盡，受歡迎也是意料之內的。

讀：所以你會因應討論區的生態而構想自己的作品？
小：一開始時會的，這可能跟我從事廣告行業有關。有人會問，究竟應該先成名然後做自己想做的事？抑或做自己想做的事再成名？坦白說，在這個商業世界裏，我覺得一定是前者，所以我也選擇了這樣走，要先擁有一群追隨者，再慢慢改變自己，以我的Facebook Page為例，也要五年後的今天才能改名，因為我覺得自己需要離開從前的範疇，向前走。讀者當然會對這事有不同反應，毀譽參半，不要緊，他們也需要時間的，但在此之前，你得先擁有名氣，所以可能要寫一些你不想寫的東西。

讀：就是說，「甜故」不是你想寫的東西？
小：對，不太想寫。就以向西為例，到現在也不能出來，因為會怕影響到自己的生活，畢竟他第一篇太爆炸，幸好我是標明了自己的作品只是創作，與自己的真實生活不太有關，現在能「洗底」，也算托賴吧！

讀：那你創作時，會有齊整個故事的構思嗎？
小：沒有的，最初幾年都沒有，我是在comment box中寫文的，所以每次reflash或firefox出問題時，寫的內容都沒有了。但這其實很有趣，每當你停筆時，作者的留言就會提點，或啟發你一些新概念，而我覺得這很好玩，因為那時時間多，到後來真的要寫書時，就變成要每天坐下來自己一個人寫，是件很孤獨的事，但網絡小說是靠作者和讀者共建而成的。

讀：你如何看待討論區上作者與讀者間的互動，會視之為一種壓力嗎？
小：我又不太有這感覺，性格問題吧，我看事情都不會太認真。他不喜歡看我不會理會，寫完不受歡迎那就不寫，要時刻保持高登仔那種「認真就輸了」的心態。

高登仔都覺得自己是無敵的，當然我也不例外，而且說到底，他們不過是讀者，何解要反過來受他影響呢？他只是二十萬人的其中一個，而小姓奴才是高登中有名氣的一個嘛，劉德華也不會為了一個歌迷而不唱歌，對嗎？

而在後來出書的過程中，也是我主導出版社的，這只能夠說我比夠幸運。

小姓奴就像聖誕老人

讀：網上的資料說，《一獄一世界》是靠你的網民替你一字一句打成，是真的嗎？
小：真的，是去年的事。在高登寫小說有兩個成功之道，一是篇幅很短但很精彩，一是很長篇，長得令每人每日上高登也會看到它，跟讀者鬥長命。《一》是一個很長篇的故事，讀者都看得欲罷不能，所以書本出版後我進了醫院，不能完成網上連載，我用電話留言說自己不能出post了，你們若然有興趣就替我完成它吧，結果，真的有幾個人拿着書本把幾萬字的內容打出來，令我很感動。

我覺得最重要的是懂得建立作者的形象，畢竟網絡上的網民、意見都太多了，所以你必須要有一個鮮明而硬淨的形象，這樣做，讀者的評價通常很兩極，慶幸我沒有在高登上碰到太多haters，這是我的運氣，也可能與我經常轉名有關，一來可以給讀者帶來新鮮感，加上我不會只寫一種類型的故事，不想將自己的創作定型，轉名就會令我不斷向前跑，為讀者帶來新鮮感，而當他們有了新鮮感後再知道原來是我，那小姓奴就會好像聖誕老人一樣，不斷為人帶來驚喜。

讀：的確，分身多是你的一大特點。
小：那就可以每次都由零開始，測試自己的古仔是否寫得好，如果每次都用小姓奴的名字，就算古仔不好也變好啦！

讀：你剛剛提及作者形象，不少網絡作家都選擇不露面，但你卻不然，何以會有這個選擇？
小：出書是出版社邀約的，我只是附和，不是我主動的；至於出樣，是覺得就算一天我的電腦被hack，有人取了我的帳號，但又不可以代替我，因為大家已經記住了我的樣貌，不然隨便有人花點錢請駭客，然後我辛苦建立多年的一切就全部歸他所有了。所以這只是一個自我保障，畢竟我們沒有錢去申請專利、打官司。

讀：最後，你如何評價高登？
小：高登是唯一一個能以自己的次文化去淹沒主流文化的地方，它一定不會消失，過去可能有其他討論區如Uwants，香港討論區等能挑戰一下，但現在不可能了，高登已經成為潮流。

而且高登有自己的一套語言和文化，排他性亦強，所以我覺得Facebook會比高登更快站不住腳，因為前者是一個權力控制之下的產物，而高登則是一群人聚在一起組成的，它不是平台，而是一個社群，[#f01322]過去不也有過膠登、熄登等事嗎？但一兩個星期後，這群人又會再聚起來，回到高登[/#f01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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