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母體我已懂得畫畫。」八十六歲的本土畫家江啟明農曆七月像說鬼故，否則難以解釋他為何一出世拿起畫筆就曉得畫畫，連美術老師都畫不過他。他二十歲便從事美術教育工作，直至一九九三年「退出江湖」，小朋友、闊太、警察到殺人犯，統統有教無類。

「個個都不肯去教殺人犯，我去，卻發覺殺人犯進步最神速，因為他們本身都是情感澎湃到不能自制才會犯案，囚終身的人要找世藝，畫畫能讓他們抒發情感。」江啟明自七十年代起，每星期到香港保安最嚴密的監房教重犯畫畫。一九八九年，他在電視上看到某「一代賊王」逃獄的通緝照，恍然記起，「原來我這位學生就是他，平時他們的名字只是一堆號碼。」江啟明感慨地想當年，最記得囚犯們在最後一課買通廚房，以花生薯片加人情歡送他。
此刻，江啟明家中畫室也放了一排花生薯片，他笑說：「都是我的補品。」 一代賊王作古，一代香港也變成集體回憶……

「所以我身為香港第一代土生土長的畫家，有責任和使命為祖先經歷過的記錄下來。」江啟明花了逾六十年跑遍香港大街小巷、上山下海，用畫筆記錄香港歷史與掌故，全部注入感情，他形容為屬靈作品，更似在譜一篇又一篇的香港詩歌。「因為我醉心西方古典音樂，所以我的畫都有抑揚頓挫。」擁有滿屋古典音樂CD的江老師說。他用西方水彩顏料作媒介，以中國「工筆」線條作骨幹，素描以一支5B鉛筆，運用丹田之氣去表現快慢、粗幼、軟硬與輕重，將情感與大自然和歷史交融。
翻開他新出版的畫集《香港村落》，沉甸甸的香港風情畫，畫作由五十年代寫到今年，更是巨細無遺的香港發展史。由香港定名、人口概況、文物遺蹟和生態等都記錄在案，他用畫筆具象地記下六千多年前，新石器時代大嶼山石壁、長洲東灣的古代石刻、東龍島的「石壁畫龍」、大嶼山的「石圓環」遺蹟；糧船灣的罕見屬酸性六角火山岩柱；連荔枝莊出現的火山彈（嵌在凝灰岩中的熔岩噴出物），甚至吐露港的菊石化石也有。「九龍城寨以前是三不管地帶，無法無天。」這是江啟明一九八八年所畫的九龍城寨。


江啟明說他一拿起畫筆便能與宇宙和大自然溝通，這石澗就畫出了靈性，很神。


江啟明爸媽沒讀過書，因怕被勾靈魂從不讓兒子畫自己。晚年母親病重住院，江啟明在她彌留時才敢落筆，並出版了《母親一百歲》紀念她。


江啟明筆下景物，很多都已湮沒時代中，這是1988年畫的藍田長龍田村。

綽號江邊草　「夠鐘就長眠於斯」
他視畫畫為歷史記錄，而且用畫筆比相片更有感情。「歷史學家好多時都是關注大歷史，我會行山入村跟村民傾談，發掘掌故和民情，書中是圖文並茂的說歷史。」好似多次畫新田大夫第時，江老師一邊畫一邊問，從村民口中了解其獨特的建築，看到奇特的「雙魚」牆結構便不斷問，才發覺此設計能令屋內冬暖夏涼和隔聲，是草根建築智慧。消失的老村，都給他一筆一筆畫活起來，還注滿了他對香港的感情。書中元朗后海灣是個氾濫平原，南生圍一帶被荒廢了的魚塘生滿蘆葦，還未被惡意破壞。「元朗早年有三大特產：絲苗米、烏頭魚和基圍蝦，現在統統成為集體回憶了。」他筆下的香港，是一個純樸如仙境的香港。「當年物資雖然匱乏，但生活簡單，容易滿足，總比現代人較開心過活。」
時代巨輪壓倒皇后碼頭、同德大押、何東花園等歷史舊建築，江啟明反而一點不留戀，認為留下記錄比強行保育有意義。「我幾廿歲使唔使死？如果唔使死就留下它們，要死的話它們都應該拆掉，用文字用畫記錄就好。」
江啟明自豪說，他是少數土生土長的香港藝術家。一九三二年生於旺角快富街的他戲謔：「快富快富，但我成世未富過。」緊接是他開懷大笑。一九九三年太太病逝，他從此「退隱江湖」。「不埋堆、不入畫會、不參加聯展，連學生都不教，靠畫畫為生這條是窄路，但我外號『江邊草』，風吹雨打都唔死得。」經歷過三年零八個月的人，或許會比其他人生命力頑強。「九兄弟姐妹死剩我一個，你話頑強嗎？」晚年，江老師坦言他的藝術理想是「放下小我，融入大我」。
「我雖是畫家身份，卻一生對本土有一份不可分割的情懷。生於斯、長於斯、受教育於斯，夠鐘就會長眠於斯。」笑看風雲的江啟明說。


舊建築留不住，江啟明花了許多時間心血，用畫筆記錄香港面貌，出版《香港村落》一書，以畫留住回憶。


因為敬重耕牛一生勞碌，江老師從不畫牠們的鼻圈，如今香港已沒有農業的想像，新界只有棄牛。


狀元屋
上水廖氏祖屋的屋頂設計，經江老師旁敲側擊才問到，當年是狀元後代才能用上此狀元帽款設計。


紅樹林
去年江老師記下西貢土瓜坪的鹹淡水交界的紅樹林，配以文字寫出香港有八種真紅樹。


南生圍
江啟明去年記錄的南生圍仍然一片翠綠，未被多番人為破壞。

撰文、攝影：鄭天儀
（部份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source : https://hk.lifestyle.appledaily.com/lifestyle/special/daily/article/20180822/204814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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