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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禁26年獲特赦 出冊由零開始助釋囚更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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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張文達二十歲出頭、前途無量之時因一個衝動的決定,奪去了一個人的生命,亦毀了自己半生。他被依例判處死刑,香港廢除死刑後改判終身監禁。這個人生的污點令他從此背負著「前死囚」、「殺人犯」之名,在鐵窗下度過了廿六年。
兒子在他被捕後一個月才出生,為了成為兒子的榜樣,也為了補償自己的過犯,他洗心革面,甚至在獄中取得公開大學碩士學位。終於在2016年獲得特赦,重投社會。
重獲新生,張文達創立了探監團體,用自身經歷協助釋囚重新融入社會,期望自己的新生帶來更多新生。
記者相約張文達到IFC做訪問。登上平台,遠眺維港對岸,對比三十年前,從前歌舞昇平的新世界中心換成了幾倍高的Victoria Dockside,又多了ICC、K11等高樓大廈,他邊看邊慨嘆:「個感覺真係唔同曬。」張文達話,出獄後,最怕回到中環一帶;怕的,並非變遷,而是金融中心永恒不變的銅臭:「見返以前啲金融出身嘅朋友,有啲仲喺度做,有啲已經老闆級添,話題慢慢講講下就去返『錢』:『喂,阿達,有啲機會喎,有冇興趣返嚟試下呀?』」
年少輕狂
張文達中五畢業後就輾轉投身金融業,碰上八十年代香港經濟轉型,冒起成世界金融中心之一,未遇太多苦頭便輕易飛黃騰達。年僅二十出頭,就已擔任數間金融公司董事,過著揮霍無度的日子:「鍾意出入名店啦、食好嘢,鍾意身邊好多人傍住自己。當你使到冇乜錢,又好容易搵得返嚟,就覺得自己好叻,『金融奇才』嚟㗎大佬!如果我花十年,可能買到幾棟大廈返嚟㗎。」
為了心目中成功人士的形象,張文達與前妻認識不久便結婚,但感情生活依舊「亂曬龍」,在外仍有多個女朋友。「當時會去半山位置搵樓、買樓,」但八九年的一場股災,隨即為他花天酒地的生活劃上句號:「買咗樓等裝修期間,就已經遇到股災,我都未入去住過,層樓又要賣返。」張文達不但積蓄輸清光,甚至要靠借錢度日。
死刑到終身監禁
一直衣食無憂又少年得志的張文達,人生首次碰釘,完全不知所措,更「死要面」不願向家人求助。面對絕路,他選擇了殺人一途。張文達當時的情婦以他為受益人買了一份保險,他的兩位朋友便提議殺死情婦以謀取保險金,他無須親自下手,只需在錢得手後與大家分一杯羹,便可有錢週轉。
最終情婦在家中被窒息致死,兩位朋友動手之時,張文達亦在現場。案件很快被偵破,包括張文達在內的三位兇手在九一年被判死刑。
不過香港在1993年正式廢除死刑,所有死囚改判終身監禁。「終身監禁,當時問個職員究竟咩嚟㗎?佢個答案好簡單,坐到你老死監房。嗰一刻就諗,自己廿幾歲咋喎,點面對接住嘅幾十年啊?」執返條命,他反而變得更消極。「不如死咗佢好過啦,死咗咪唔洗捱囉。」
在最萎靡不振的時候,張文達嘗試過自殺。「其實自己係冇勇氣去承擔罪責。諗到個最好既藉口就係,我殺咗人,我還返條命俾你屋企人,一比一囉。」一切都計劃好,不但事前已寄出遺書,又計算好懲教人員巡倉時間,準備割脈之際,鄰倉囚犯的收音機卻傳來一句 —「你唔好剩係顧住你自己,你諗一諗你身邊嘅人」,一記當頭棒喝,制止了他輕生。
「後來有啲宗教團體同我分享啦,慢慢發覺到,我點都彌補唔到自己嘅錯,永遠都對唔住受害者同佢嘅家人,但係我生命仲有『以後』去做一啲嘢。」張文達在獄中成為了天主教徒,亦重新拾起書本進修,更在零九年取得公開大學教育碩士學位。最終張文達經過了廿六年的鐵窗生涯後,在二零一六年獲得特赦。
隔世
相隔廿六年,恍如隔世。張文達已由舊照片中意氣風發、不可一世的後生仔,變成頭髮花白,挺著肚腩的典型「大叔」;而外面的生活,亦早跟他最熟識、最習慣的八十年代大大改變,一切都得重新適應。
「我哋面對一連串要從頭學習嘅嘢:例如點樣用八達通?係『嘟』定係入卡㗎?開電動門,拍邊度個掣呀?你只會企喺塊玻璃門面前,唔敢拍,因為你驚,唔知點做。」
徹底改變現代人生活的智能手機亦是張文達的一大難關。甫出獄之時,家人贈他一部智能手機:「叫我有咩嘢就Whatsapp佢哋,嗰時我連咩係Whatsapp都唔知。」他嘗試發訊息,他輸入後家人卻遲遲收不到。「跟住個仔問我一句:你send咗俾我哋未?跟住我話:『send咩嘢?』」對普通人而言,按下綠色按鈕、發送,已經是一個反射動作,但對於一個半生花在牢獄中的釋囚,並沒有理所當然。
但最不習慣的還是現代人與人之間的相處模式。得知自己有機會獲得特赦後,張文達一直滿心期待與家人重聚的日子:「我起初以為,而家香港人嘅生活模式仲係一家人夜晚放咗工,圍埋一齊食飯、睇電視,各自呻下或者講下嗰日開心嘅嘢。」
「但返到嚟原來每個人嘅生活模式就係,佢鍾意有自己空間、有自己嘅活動、有自己要做嘅嘢。有咩嘢就透過WhatsApp去講,問你食唔食飯啊?食咗飯未啊?未食就落去食啦。但係其實隔籬房嚟咋喎,行出嚟敲個門就得喇喎,但都會透過WhatsApp。呢一啲當時我好唔慣。」
淪落「牡丹樓」
張文達獲釋後僅兩個月,就獲獄中認識的神父介紹,到一間天主教書舍工作。他算得上是個幸運的釋囚,有不離不棄的家人、有安定的居所、有穩定的工作,但即使如此,他亦深感重投社會並不容易。
後來張文達就與幾位天主教徒創辦團體「善牧助更生協會」,希望能以自己過來人的身份,幫助其他更生人士。協會會定期為獄中囚犯提供心理支援,亦會幫助釋囚重新適應社會甚至求職。談起更生工作,張文達能滔滔不絕地説上幾個小時。他形容「助更生」是「用錢買希望」、「不斷燒錢」的工作,因為挫敗往往比成功多。
張文達仍在監獄時,曾有位長刑期囚友,多年來他的妻子都風雨不改,定期探監,書信來往不斷。「我哋仲講笑話:『原來世間有段咁刻骨銘心、咁驚天動地嘅愛情!』」後來張文達出獄,與這位囚友在自由的世界碰面,二人寒喧起來:「點啊,幾時約埋阿嫂食餐飯啊?」囚友尷尬地在耳邊細聲說:「離咗婚喇。」
「當時我心諗,你個衰仔,梗係你唔生性」其後張文達碰見這位囚友的前妻:「佢話佢唔係唔再愛個丈夫,但係發覺十幾、廿年獨自咁生活咗咁耐,突然有人返嚟瞓喺佢身邊,佢頂唔順啊。」
「咁嗰一刻我覺得就係好可惜。其實當中可能只係爭少少嘢,就係需要一個空間。」
另一個令他深刻的個案,也是張文達在街上重遇的囚友:「佢話佢返緊去『牡丹樓』。當時我話『牡丹樓?你住高尚住宅咁喎。』」
但原來「牡丹樓」只是麥當勞的代稱。該位囚友因無錢租屋,沒有固定地址,找不到工作,淪為「麥難民」。數星期後張文達回到「牡丹樓」探望,「鄰居」告訴他,這位囚友有日實在太餓,搶銀包後再次被捕。當下他慨嘆:「更生工作,我哋仲要做幾多嘢呢?」
這些失敗例子都讓他萌生了設立短期宿舍的念頭,讓釋囚重新融入家庭之前有個緩衝的空間。協會在長沙灣租了一個約六百呎的單位,同時可提供六個宿位予有需要的更生人士以低價短暫租住最多六個月,作為正式融入社會前的避風塘。
父子的牽絆
善牧助更生協會營運兩年多、註冊為慈善團體後,工作量倍增,但現時連張文達在內,只有三名全職員工。他常常忙得不可開交,訪問的空檔、搭地鐵和走路的時候,他也「機不離手」處理公務。張文達全副精神投入到「助更生」的工作,其中一個重要的推動力,來自他的兒子。
張文達入獄後不久,兒子才出生,其後前妻改嫁,兒子隨繼父姓,由出世起十多年,從未見過張文達,對自己的親父一直零印象。
12年前張文達在獄中接受了媒體訪問,他兒子看到了報導,發現與童年從各方收集有關父親的零碎資訊吻合,連受訪者的囚齡也與自己的年齡相近,便向母親求證。其後張文達的前妻去信監獄,安排了兒子會考後與他見面。「期待嗰日終於嚟到喇,但原來見到面嘅時候,其實大家都唔知講咩嘢好,名都冇叫,就咁過咗半個鐘。」即使二人第一次見面,生活中又沒有交集,但亦產生了一種牽絆,兒子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到監獄探望爸爸。
張文達出獄當日,兒子亦有迎接他重回自由:「嗰日係第一次抱住佢,大家心情都會激動啲,但可能男人好多嘢都鍾意收埋,唔鍾意表達出嚟,所以大家好似當冇嘢咁.....我哋嘅溝通唔可以用好傳統嘅父子喇已經,我哋似朋友。」
雖然他們現在以朋友的方式相處,張文達始終有種父親的責任感,希望自己可以做孩子應有的榜樣。「男人一生中最重要係做到三樣嘢:好仔、好老公、好老竇,就可以自豪一世。但我三樣嘢都做唔到?我咪失敗一世囉?」
「但老竇話俾你聽,我錯過,但爸爸都可以做一個榜樣,無論呢個改變要用幾耐,無論幾多人接受自己,但係我願意努力改,同埋只要願意改,你就有機會再嚟過。」
撰文:官琳
攝影:廖健昌
剪接:Kerwin T.
來源 source: http://nextplus.nextmedi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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