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健民在香港中文大學的告別講座，是香港一課。在關心香港這一章裏，十一月十四日晚是其中一頁。

講題是《毋忘燃燈人—向啟蒙者致敬》，前人追求真道理的點滴，填滿他半生。若說香港處境很難，陳健民的人生也不容易。他做人難，難在要做好人，還要先分清楚怎樣才算是好人。如果要民主，怎樣才算真普選？想信上帝，又要理性思辯，提防搭錯信仰那一班車。上錯火車就是一場虛耗，做一切都是徒勞，潘霍華（Dietrich Bonhoeffer）說：「If you board the wrong train, it is no use running along the corridor in the opposite direction.」

公義未必適時出現
講座其中一個大課題是心死。曾經想過當畫家的陳健民，引余光中繙譯的《梵谷傳》，提到人生本來就不可能順利。「要求現世的順利……一個人就得首先心死。」做很多事情都可以不容易、不順利的，如果一個畫家當初做畫家是因為很容易，他未必會是一個偉大畫家。

人生深奧，一個畫家，不能僅僅是個畫家，梵谷在失望時，曾當牧師，走到最貧困那些人身邊。直至入中大讀書才能睡完完整整一張床的陳健民，來自貧窮，所以，根本不怕人拿走甚麼，他引用梵谷見解：「人生在世，不僅在於求樂，不僅在於坦白做人，他應該悟解人類的重要意義，爭取自身的尊嚴，而且超越人人要混日子都必須敷衍的那一套庸習陋俗。」

如果信仰就是你渴望得到的，那麼渴慕的，怎可能僅僅是安穩。一個人，敢於直視生命痛苦，敢於走到艱難處境，心靈為不幸的人憂愁，為不義憤怒，他手上一定有一把披荊斬棘的鐮刀，思想也會比別人鋒利。

心裏只仰望真的，像小孩子一樣去活的人，反而難哄。陳健民把潘霍華放成一個歷史上的role model，潘霍華要的真教會，對每一個時代的信徒，都是挑戰。二戰前，德國教會站於希特拉一邊，潘霍華選擇站在被逼害的猶太人那邊，忍辱負重，做double agent參與刺殺希特拉。後來炸會議室計劃失敗，希特拉大難不死，還說自己是神揀選的。每一個時代，公義未必適時出現，美好的不會永恆，上帝在苦難中好像不曾存在，你從哪裏找到力量？是從如陳健民所說黑夜裏的星星，還是心裏的那一點光？

耶魯遇民主啟蒙人
陳健民在耶魯大學遇上民主啟蒙人Juan Linz教授，他說這位師傅在世界民主化研究，手執牛耳。Juan Linz傳給他最重要的功力，無非是滋養心靈的一生情誼。在陳健民人生低潮之時，師傅途經香港，要他帶自己到澳門旅遊，其間，除了遊覽，早午晚三餐，一坐下來，邊吃邊跟學生討論論文。講座上他播放了師母那幀照片，看她端着盤子上面的那三個杯子，曾經是如此三人做的學問，學者背後有女賢人，讓他好好教導學生，尤如父母。那是多麼美好的時光，我可以想像。
「請問人生低潮是指甚麼？」我在WhatsApp問陳教授。

「不便說。」在低潮裏寫博士論文，那是怎樣的日子？天天論道，進入學術世界，走出陰霾。總有些日子，有些人，讓人不枉此生。在台灣讀神學的朱耀明牧師，是另一個影響他很深的人。卻也是他，把陳健民的人生計劃打亂，包括努力升正做教授，現在這已經是不可能了。

「行無愧作，天道昭昭」
「按着人生計劃去走，可能不是最好的使用自己。」這是陳健民的領悟。他第一次因為佔領運動被捕時，拿着弘一法師的自傳入警局，因為，他心在彼岸。十一月十九日他與戴耀廷、朱耀明、陳淑莊、邵家臻、張秀賢、鍾耀華、黃浩銘及李永達，出庭就煽惑他人作出公眾妨擾及煽惑他人煽惑公眾妨擾等罪應訊。
已經有學生入獄了，他又要離開中大，講座上，他說曾入獄的黃浩銘告訴他，監裏可以帶六本書，「我好心急去訂書」，眾人大笑，「讀書人好麻煩，想入獄後看書，怎知，未坐監已看完。」眾人再大笑，那本是《潘霍華傳》。

如果香港有一班人，討論準備入獄，還能呵呵大笑，這個社會是進入怎樣的狀態？如果沒有這許許多多的香港日子，怎會一起笑，心裏同哭。那一晚，有機會走到陳健民身旁打氣的人，其實，也是為自己打氣，為香港打氣。陳健民的太太與經常煲湯給他的外母，當晚坐在正中的前排。戴耀廷仍然笑着說不相信陳健民會真正退下來，數十名學生則像綿羊一樣坐在前排地上，有人在一頭散髮下用紙巾不停揩抹，有人一直扶着出口門檻，像很幽怨的盼望着老師。

「行無愧作，天道昭昭」。要告別的老師，每一個論述，都有一個原因，目的是要眾人思考而不是必然的接受。陳健民十二月底將會正式從中大提早退休，上周三告別講座以後，都不會再有他的課堂。

「This is the end-For me, the beginning of life.」潘霍華刺殺希特拉失敗，但這並不完蛋。

撰文：冼麗婷

source : https://hk.lifestyle.appledaily.com/lifestyle/realtime/article/20181122/58936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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