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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01月13日

在杯間觸摸到禪意 - 畢明




和、敬、清、寂 ，單是逐一讀讀這幾個字，已經心生禪意，滿懷定靜，就算你不知這就是日本的「茶道四規」。

和，平等和諧，同飲茶室，地位無高低貴賤之分。

敬，主客之間，相互謙恭，敬人敬事敬天地自然。

清，備茶茗茶，環境身心，窗明几淨，洗滌心靈。

寂，遠離凡囂，一塵不染，空絕無我，本無一物。

看《日日是好日》，整個觀影經驗，就是一次茶道精神的感悟。「茶之湯」修養身心，沏茶、賞茶、聞茶、品茶，增進友情，美心修德，研習禮法，聆聽四季，宗教、哲學、倫理、美學，之色、之香、之慧、之妙，盡在其中。已經多久，沒有看過如此不動聲色，不亢不卑，令你身心受用的好電影。

原著是茶道教授森下典子的《日日好日──茶道教我的幸福15味》，單看書名，已知是關於細意欣賞美好的感念。兩個不更事的少女，大學生典子和表姐美智子，誤打誤撞半推半就，由甩頭甩骨荒腔走板開始，跟嚴明的武田老師學習茶道。一學，二人由少女變成少婦，廿多個寒暑春秋，幾多個人的冷暖悲喜，都付茶道中，共同成長渡過。

任何學習，我們都是從嬰兒一般的無知開始的。先別說什麼燒水、沏茶、品茶的藝術之道，水未燒，先學「摺帛紗」。奉茶之前，用來反覆擦拭茶棗、茶杓等器具的抹布，摺疊有法，循規有矩，似僵化的紀律，以柔美駕馭，是進入狀態之道，好專心致志，心無旁騖。

典子和美智子，燒水之前，又從坐法面向、拿水杓開始學習，不靜心緒、除雜念，不專注留神，便手法錯了、頭髮亂了。這種一事一物皆有序有法，看似尋常的動作，表面輕易的過程，都細藏道理，有其原因，似約束自由，實是追求極致的先決。否則如她倆在卡拉OK喪唱一輪，發洩任情過後，還是虛空。

進茶室要先踏左腳，步驟嚴謹，說穿了，所有的仔細，就是要培養一種謹小慎微的mindfulness。典子起初為何要學茶道？就是發覺自己平日太粗枝大葉，烏厘單刀，活得七零八落，欠缺一種對生活的在意和感知。我爸爸常掛在口邊的話是「學粗三日，學幼三年」。

在意，如何達致？飾演茶道老師的樹木希林，每次開班，牆上已換上最適切的「掛軸」，就是學生進入茶室之時，連左腳都未踏進來，眼睛已經接觸到的掛畫：「先形後心」、「負重若輕」，「不苦者有智」。可以是日本的古文慧句，可以是哲理季節之悟， 無聲有話，為一階段一課堂，點題送訣，我們跟典子美智子和同學們，同看同學。

一時未能掌握了解的，先學外在，再深入肌理心臟。任何學習，必歷「馬上明白」，或「不能馬上明白」兩種情況，見山是山，見水不是水過後，「不能馬上明白」的，經過反覆細味、逐步摸索，又總有驀然深刻領悟的瞬間，豁然開朗。

初學，小成，進階，又打回原形。淬練，就是年月的不斷、不倦。從不解，到不惑，從生硬，到自然，25年來問道於茶，美智子結婚生子退出，典子失戀失去摯親仍然繼續，茶香茶色茶溫於每一鏡縷縷縹縹，典子的人生也經歷了幾度濃淡冷暖。

雨天聽雨，雪季賞雪，水聲、雪意，是不同的。一室之內，靜穆澄明，一室之外，傾聽自然，情景雙生雙修。口嘗和果子，眼觀「如長在田園裏的插花」，手觸精工匠心的茶器，從形到神，從感官到想像到意境，眼細心細情細的，以視、聽、嗅、觸、味覺，擁抱四季，帶出茶道中最尊崇至理：「一期一會」。珍惜此時此刻，給予對方最高的款待，活在當下。

「於千萬人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裏，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這刻，就是永恆，似是日常，已是最真。「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誰知還有沒有下次，生死人生是無常。

茶，老師，人生，自然，最終的學習是「日日是好日」，珍惜每一天。導演用最簡潔雋永的電影語言，給大家上了禪課，茶道，是「人生之道」。

每年，同一班人，重複做同樣的事，是幸福，如蘇軾悟透「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日出而作，我不是我，我還是同一個我，在片首片末作序作結的費里尼《大路》，典子少時不解，歲月沈澱後，始明人生的瑣碎磨人，才是最後的反璞歸真。

史太林說，多聽貝多芬Beethoven's Appassionata第23鋼琴奏鳴曲，連革命也不會成功。多看兩遍大森立嗣的《日日是好日》，可能連特朗普也放下愛憎痴貿易戰。

在下不才，戲院內，明明和敬清寂的領悟如春風，但當後面觀眾的零食膠袋包裝不停「時哩沙拿」擾民15分鐘，以眼神勸阻示厭無效，我還是想打爆佢個頭。人生。

畢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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