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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01月26日

眼盲心不盲 - 邵頌雄


《Dealt》劇照



十多年前，曾花時間研究近距魔術。婚前其中一項拍拖節目，就是參與每月舉行的魔術交流會或大師班。對於啤牌魔術的許多手法，也算略懂一二。每種洗牌、發牌、扣牌手法，皆「有名有姓」，學習時都清楚是哪一位魔術師的發明，而且當中每個步驟、細節、角度，都有非常精準的要求。看一套近距紙牌魔術，隨時可以說得出流程中是哪幾種手法的融合。

魔術除作為一種娛樂之外，亦可讓人體悟人生。行內不少像Dai Vernon、Jeff McBride這類令人仰止的高手，技術超班、創意爆棚，在傳統技術上推陳出新，於教學承傳上也貢獻良多，偏偏爆紅而年賺百萬美元的，卻是多玩雕蟲小技、道具魔術的David Blaine。看透了，對人生價值也多一份取向和感悟。

近日於Netflix，喜見一部有關Richard Turner的紀錄片《Dealt》。Turner是另一位於魔術圈子內，即使大魔術師聞之也肅然起敬的名字。Turner從不以「魔術師」自居，而僅稱自己為「紙牌技師」。不論觀眾如何洗亂一副牌，他總能夠隨心所欲地發出想要的牌。但最令人驚詫的是，魔術玩到最後，觀眾才從他的空洞目光意會到這位魔術師竟是全盲的。單憑手感、聽覺，而能演出一場近距魔術，甚至連一起玩的現場觀眾也不為意這位表演者是完全喪失視覺的，真的談何容易？

Turner依靠的，只有驚人的意志和不懈的練習。據說他每天練習十六小時，說法容有誇大之處，但每天練習總有十小時以上。同時，他每日定時健身和空手道鍛鍊，都律己極嚴。Turner經多年刻苦練習，竟考到和道流空手道黑帶五段，而且要求不要特別看待，就當他是一般學人來考核。紀錄片中見到他考黑帶一幕，打足十個回合，真的「一個打十個」，最後三個回合時連手臂骨也打斷了，依然奮力繼續。考官和其他對手不因他眼盲而手下留情，正是給予他最大的尊敬。

不論是玩牌還是武術，Turner最介懷的，就是人家以憐憫眼光來褒獎他的成就。他付出的努力，肯定是視力正常者千倍以上，但最令他足以自豪的，不在於眼盲而能玩魔術，而是於紙牌上的技術比任何人都高超，尤其他悟出來的手法，連魔術大家也難以看穿，愈懂魔術愈覺不可思議。他的金句是：眼盲不是殘障，我的十個指頭就如十個眼球，可以「看到」別人看不見的境界；真正的殘障，是拖延和懈怠。

這種衝破極限、以不可能衍為可能的演出，本身已是一種「魔術」。同樣的「魔術」，見於即將首度來港獻藝的鋼琴家辻井伸行。與Turner不同的是，辻井伸行出世已盲，而Turner則是九歲後才逐漸喪失其視力。這位生盲的日本鋼琴家，十年前與中國鋼琴家張昊辰同獲范克萊本國際鋼琴比賽金獎。我相信當中並無同情分。辻井伸行的演奏別樹一幟，內斂謹慎的風格大概與性情和缺憾有關，但其純和坦蕩的音色，相比郎朗東施效顰、計算十足的商業風格，則可謂一道甘泉。事實上，辻井伸行的技巧絕不遜於其他鋼琴家，演奏曲目包括難度極高的拉赫曼尼諾夫第三鋼琴協奏曲──也就是電影《閃亮的風采》（Shine）中男主角練到精神崩潰的那首超技作品。

近月流行仿效電影《蒙上你的眼》（Bird Box）而作蒙眼挑戰熱潮。別以為普通一位鋼琴家以布蒙眼演奏整場音樂會，即等同辻井伸行經歷的人生挑戰。其分別，在於學習過程。辻井伸行不能讀譜，每學一首新曲，都需依靠其他人逐個小節、左右手逐個聲部、逐個音符為他彈出，然後他便積沙成塔地逐個小節記背練習，好不容易才學好一首樂曲。雖然講求無比耐心、驚人記憶，但不論Turner抑或辻井伸行，都不希望觀眾帶着看怪胎的獵奇心態來給予同情掌聲，那是他們受人尊敬的品格。身體的缺憾，反而造就出別一樣的特質，才是值得欣賞細味之處。

反而見過一些「心懷祖國」的內地移民，涉獵西方古典音樂，滿心關注卻只是中國演奏家如何雄霸樂壇，聽的不是音樂，而是飽受欺凌的祖國如何出人頭地、一雪前恥的聲音快感。全球只此一家的「愛國情操」，卻是自比殘障，期望觀眾樂評寄予同情眼光來評價其藝。即使感動涕流，也不是由於作品境界的深邃動人，而是看到中國演奏家穿上傳統服飾於卡耐基音樂廳演奏，而獲「老外」鼓掌致敬那種「光宗耀祖」的感懷。套用Turner的金句：真正的殘障，其實是心盲和心聾造成的扭曲心態。

邵頌雄
電郵 :[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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