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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學生預言香港未來 - 馮睎乾


2009年夏某班小二學生的集體創作



上星期解了幾支卦後，有讀者垂詢：香港之後怎樣？讀過中史的都知道，每逢時代走向轉捩點，都會冒出一些預言性質的童謠。西漢最後一個握實權的皇帝是漢成帝，成帝之後就是外戚弄權、王莽篡漢，成帝時有童謠：「燕飛來，啄皇孫。皇孫死，燕啄矢。」預兆了趙飛燕姊妹殺害皇族。這類例子不勝枚舉。

童謠奇準，是因為小孩子有一條成人早已喪失的天線，能像印度數學天才拉馬努金一樣，靠直覺看到「真理之門」後的世界。我們的年代，有沒有這種應運而生的童謠呢？我覺得有。一切要從八月初周老師的講座說起。

十年前周老師教小二生美術，學生是資優兒童，她喜歡教一些課程外的東西，如死亡。那年夏天周老師離校在即，最後幾節課就跟學生一起看《豬奶奶說再見》這本兒童書。作者是瑪格麗特威爾德，插圖由藍布魯克斯所繪，全書只有十五頁，主角是豬奶奶和孫女豬小姐。故事開始得平淡無奇：「她們總是在一起。」接着作者寫她們的日常，早餐吃什麼，午餐又吃什麼，諸如此類。

有一天豬奶奶累了，臥床不起。翌日她勉力下床，到圖書館還書，到銀行把存款領出來，並終止戶口。回家後她把所有錢都塞進豬小姐的皮包裏，叫她謹慎用錢。然後她們倆外出散步，走到湖邊時，豬奶奶讚嘆：「你看湖裏有涼亭的倒影。」忽然沙沙的下起一陣雨，她們就躲進亭子。回家時已很晚了，豬奶奶渾身乏力，豬小姐扶她上床，然後拉大提琴給她聽。曲終，豬小姐躺在奶奶身旁，抱着她直到天亮。最尾一頁是：豬小姐站在湖邊亭子前，仰望天空的飛鳥。

全書沒有「死亡」兩字，甚至連「生病」也沒有，但大家心底明白，豬奶奶已一去不返。小孩子看到結尾，傷感之餘也大表不滿，紛紛叫嚷，「豬奶奶去咗邊？」、「咁就完？」……周老師問他們，親人離世時有什麼感受，但大家都沒有經驗，只有兩三個同學分享小魚小狗死去的情景。同學們聽了，難過了一陣子。周老師跟他們討論：豬奶奶到哪裏去了？有人立即說「上天堂」，問他天堂是怎樣的，就說「像會所一樣」。然後老師引導他們，一人一句合編豬奶奶的死後旅程。每人各自畫一個片段，寫下故事，就這樣完成了《豬奶奶說再見續集》。

周老師的講座關於死亡，所以她分享了自己跟小孩子談死亡的故事。講座前跟她吃飯，談香港時局，最後討論「無大台」的優劣。無大台則難以瓦解，運動不易了結，但內部沒法有效溝通，也不易成功。如何是好？還未找到答案，講座就開始了。聽到豬奶奶的故事，我馬上想起香港。今年是己亥年，豬年，豬奶奶走了，難道意味着舊香港之死？今後何去何從，可能已寄寓在小孩子編出來的續集。

主角豬奶奶死了，第一幅畫大家不知如何是好，就循例弄個葬禮：豬小姐拉大提琴，親友在琴聲中掉眼淚。葬禮後自然入土為安，於是豬奶奶睡在青草地下，把養份送給泥土。但一絲生機竟在死亡中萌芽了。有一天，泥土長出一棵小樹苗，小樹苗又長成一棵大橙樹，樹上的橙又大又甜，引來一條毛蟲來吃，毛蟲又大又甜，引來一隻小鳥來吃——故事開始進入瓶頸位，這樣吃來吃去，實在沒完沒了。

忽然間，有人提議這隻小鳥是媽媽，她把毛蟲帶回巢，給小鳥寶寶吃。小鳥寶寶吃飽後便飛走了，一邊飛一邊想起媽媽，感動得流下眼淚。故事編到這兒，周老師忍不住說：「等陣，大家仲記唔記得呢個係《豬奶奶說再見續集》？咁豬奶奶呢？」大家苦思一輪，一位特別聰明的同學想通了。

那段文字很美，我抄錄如下：「淚水剛巧落在豬奶奶最愛的湖裏，太陽把湖水帶到天空去。淚水混着湖水，化成了軟綿綿的一片雲，隨着柔和的風飄蕩，雲朵漸漸變大，卻化作一滴一滴的雨點，飄落在豬小姐的傘子上。小小雨點滴在豬小姐的臉上，她想起豬奶奶。豬小姐閉上眼睛，她明白了，豬奶奶在風中，在雨裏，是雲朵，是湖水，也在她的心裏。」

是否只有我一個人，在這段話中讀到香港的未來呢？講座後我對周老師談了我的奇想，她說要慢慢消化。忽然想起，那群小學生今天已十七歲了，他們看得懂自己寫的預言嗎？

馮睎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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