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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與死的距離 - 馮睎乾




傍晚，我獨自在異鄉街上蹓躂，站在十字路口，等待燈號轉綠。褲袋中的電話忽震動一下，點開查看，有個陌生的號碼傳來兩張相片，附上短訊：「馮先生你好，我是Y的堂妹，正執拾他的遺物，裏面有兩張合照，請問相中人是你嗎？你想保存它們嗎？」Y是故友代號，去年夏天曾寫過他的故事。時光飛逝，轉眼間他已走了一年有多。

照片有日期，攝於一九九五年，跟他合照的人不是我，也不知道是誰。那時候Y年華正茂，滿臉春風，還罕有地流露活潑佻皮的一面，跟去歲纏綿病榻的他判若雲泥。我低頭凝視那兩張數碼化的舊照片，不覺沉醉在如潮的回憶中，完全不知道過了多久，也不記得身在何方。然而在抬頭的瞬間，被五光十色的華燈照眼，一陣存在的虛無感卻突然襲來。

站在路口，夜風拂面，放眼望去，原來在燦爛奪目的萬家燈火之外，綿延不盡的十字馬路盡頭，就只有一片漆黑得不可理喻的天空。Y真的存在過嗎？那一刻，不僅是Y顯得虛無飄渺，連我自己的存在也彷彿是夢幻泡影。「驀地黑風吹海去，世間原未有斯人。」腦海中突然浮出兩句詩，想了一會兒，才記起是沈曾植寫的。九十年代跟Y相識不久後讀過，當時非常喜歡，但事隔多年，它早已滑進我潛意識的底層，不輕易在平日冒現，因為它跟「正常」的生活太格格不入了。

死亡，這是每個人的終點，但學校從不會教你，什麼是死亡、你應該如何準備死亡。西方古哲認為，哲學的目標就是為死亡作好準備（這個想法清晰地記載於柏拉圖《斐多篇》），西塞羅也在《塔斯庫倫論辯集》（Tusculanae Disputationes）說：「哲學家的一生就是死亡的研習。」（Tota philosophorum vita commentatio mortis est）你對死亡的態度如何，你的人生也必如何。最近香港的抗爭，很多人覺得是endgame（終局），但問題是：假如我們從未認識、思考死亡，萬一城市的末日降臨，我們真能做好準備嗎？

馮睎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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