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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判術數 - 邵頌雄



兩年前曾檢出家中收藏的紫微斗數古籍，稍作整理，對勘明清版本異同、細察各派發展源流等。後來校內事忙，一擱下便已經年。上月大忙過後，才重拾起這項單調刻板的校勘工作，以一周時間予以完成。

習術者迷於古籍，頗有「逢古必敬」的情意結，且愈古愈奉為圭臬，少有能作系統思辨、結構分析。然而這類江湖流傳的術家文本，所載往往是無須大腦消化的鐵口直斷，思想層次極低；內容環繞的，不是爵祿榮昌、美妻賢嗣，便是刑傷是非、貧苦夭亡，而且文字粗劣、價值取向偏狹庸俗，難登大雅之堂，遑論視如經典瑰寶。惟近代各家註釋，大都廣抄古籍歌訣為據，然這類古訣本身也是互相抄襲、交叉感染，遂成閉門造車，衍出種種牢不可破的迷思。

對術數古籍作客觀評價、批判考量，需要的不是偏激執拗，而是對文化、歷史、社會、心理的通盤觀察，及理性的系統分析。「批判思維」（critical thinking）常被誤解為「批鬥思維」，其實是對思維題目有深度認識、儘量搜集相關資訊，在不作前設的心態下，作出嚴謹細緻的思考、分析、推理、評鑑。說來繁複，卻是做任何學問的基礎訓練，也是任何學說得以發展的動力泉源。

未經批判思考，便難以掌握一門學問的精神；於術數而言，便一味往膜拜宗師、自矜不傳之秘、妄想能奪天地造化的方向朝進，以為藉此「加持」便可呼風喚雨、趨吉避凶，如是便將一門學問衍為迷信。這固然非中國術數的專利，坊間同樣有本事將西方醫學拉低至各類防癌補鈣排毒減肥「健康食品」的層次。

一般認為斗數、風水等「易學難精」。所謂易者，是具備基礎中文程度的，都能依照一些既定程式起出命盤後，便可按圖索驥比對各種古訣，翻出一些似是而非或時準時不準的批斷，吉者或空歡喜一場、凶者則白驚一番。正因為入手容易，術數大師多為不學無術之輩，學養貧瘠得只剩下三寸不爛之舌妖言惑眾。

我卻認為術數「難學易精」。難學的地方在於術數典籍多於庸耳俗目之輩流傳，令術者思想困囿於廉價生態，欲對之有所突破，需對歷史文化作很長時間的觀察和思考。但基礎打穩後，練達這門學問卻殊非難事，肯定不會比精通哲學、醫學、音樂學等困難，因其內涵其實不是傳說中那樣廣博無垠。若能通過算命而對人生有所感悟，且「入乎其內而出乎其外」般從刻板的技法超脫出來、揮灑自如地啟發問者，或助其作出進退取捨的指導，於術數一門可謂始登殿堂；更能有「善算者不易」的心胸，學懂術數而忘記術數、逍遙而遊，那才是大宗師的境界。

在這角度來看，算命能否細節精準道出升遷或成婚之年、風水能否催官催財催姻緣，當中太多不合邏輯的反智和貪婪的期許，絕非這門學問的精華。鑽研風水命理以參透的，是領會「道法自然」的生命規律，於高低起伏的人生鍊達攖寧自在的睿智。

很欣賞馮翁曾引「美加高人」的一句話：「算不準是騙人，算得準也是騙人。」算不準的騙人容易理解，但算得準也是騙人，卻是能於術數殿堂遨遊馳騁者的老實話。這不是說命理缺乏推算的功能。術數基礎在於《易》和陰陽思想，一切推算都不過是將通過抽象之「象」詮釋為具體之「事」的藝術，當中過程講求算者的觸覺、人生經驗、用詞遣字、表達能力。友人曾把一位小朋友的命盤傳來一看，丑宮太陽太陰化忌坐命，兩旁為武曲化祿文曲於鄰宮大運化忌、文昌貪狼化權陀羅所夾，我問是否有語言障礙，問者驚詫，因小朋友剛需接受這方面治療；同一個盤交給習術同好切磋，他說命主兒時的表達能力出現困難。不論語言障礙抑或表達困難，其實是同一個象的具體詮釋，無甚秘密，識者自能道出學理為何。但算出事況卻是「騙人」（deceiving），不是學習命理的目標，若以為斗數精準而着迷，或深信後運也能鉅細無遺地推算出來，已是被沉醉喧鬧的心性支配人生。

去夏與「美加高人」飯聚，那是抗爭運動還未爆發之前的事。席間有人問及庚子年的景況，「美加高人」屢言今年香港市面一片死寂，且憂疫症橫行，但不故作神秘，反而不吝其學，跟席間各位細說其分析的術理為何，散席時卻不失其頑童本色，笑言胡扯瞎猜而已，就走着瞧。術數難學易精，其實能遇真懂這門學問的賢師更難。

邵頌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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