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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壞過凱婷 - 畢明


《波斯密語》、《惡與他們的距離》電影海報

一位中一女生的潮文，一句「F.1女仔最壞係我同凱婷」，令「壞過凱婷」成為「00後」熱爆潮語，代表壞中之最，壞的極致，壞得方圓百里都無人能及。她更恥笑同學連「連續食兩支煙都做不到」，是連車尾燈也見不到的距離。

多麼理所當然，又平凡，甚至稚嫩得可笑。無害得令人放下防護。我卻在《波斯密語》和《惡與他們的距離》中，看見類似的一臉無辜，和它可怕的殺傷力，驚心動魄。就是那麼平庸無害，才害人不淺得見血封喉。The chill is in the details。

實不相瞞，「平庸之惡」(the banality of evil)，常常令我覺得可厭得噁心。那些事不關己，唔知咁多，唔關我事，唔識政治，還有那些在建制之中，唯命是從，出糧放工，純粹執行公務的人。二次大戰時期，還有極權國家如伊朗，平庸惡人像細菌一樣滋生。

政治思想家漢娜萼蘭(Hannah Arendt)把罪惡分為兩種，一種是極權主義統治者本身的「極端之惡」，另一種是被統治者或參與者的「平庸之惡」。二者之中，後者又比前者遺害更深更廣、更惡更毒。一般定義，對顯見的惡行不加阻止，或直接參與，就是平庸之惡。

Adolf Eichmann，納粹德國的高官，猶太人大屠殺中執行「最終方案」的劊子手，被稱為「死刑執行者」。他乾淨、正常，斯文，萼蘭在他身上完全嗅不到殺人魔的氣味，最可怕是他”neither perverted nor sadistic”, but“terrifyingly normal”。他唔用腦，不拒絕，上班殺人，下班回家，食飯瞓覺。一個二次大戰種族滅絕，得一個大魔頭的希特拉，一個邪惡的建制，齒輪之中有幾多「平庸之惡」，為不公義和泯滅人性助燃。

《波斯密語》寫絕境求存，猶太人Gilles假扮波斯人，日夜出盡吃奶之力教德國軍官Koch波斯語，像《一千零一夜》一樣，分期付款為自己換續命可能的故事，二人亦敵亦友，彼此亦危亦機，反轉豬肚的感情線固然寫得好看，但令電影更立體、更可恨，令人性更真實賤格，卻是集中營中平庸的男女小兵。

他們在權力食物鏈的下游弄權，無權無勢興波作浪，換扭曲的存在感。例如刻意給Gilles逃跑的機會，好製造自己射殺他的行刑理由；或背後播弄是非，誓要把無仇無怨的猶太人置諸死地。這些平庸的兵，自己學歷不高、能力不高，卻忽然有了「本事」，行使着低級的權力，自瀆於低級的優越，也攫取額外或肥厚的報酬，有時只是幾罐肉罐頭。他們未必有大志殺絕所有猶太人，但能連續害死兩個，就是他們在其他人面前炫耀自己「媲美凱婷」的benchmark。

《惡與他們的距離》更加把極權中的平庸，拒絕服從，代價，和決心一一呈現。四個單元，第一個就是最典型的平庸，每夜按掣殺人的小職員，他只負責按掣。日間，他是個普通、孝順、和老婆買餸、給女兒買雪糕的爸爸/老公/兒子。他卻沒有想過，極權政府讓幾多人不能當兒子/老公/爸爸，他殺了幾多個兒子/老公/爸爸。

四個故事有長短，第二個關於拒絕平庸、拒絕惡，最好看。你需要勇氣、運氣、同黨、計劃、決心，還有對不可預知的未來無懼，以現在及以後無悔作支持。四個故事，稍嫌描繪平庸的篇幅有些過長，可以更加簡潔。第三個單元，那壞過凱婷的小兵，一開始在林中沐浴，多麼無垢，之後發現自己殺了不該殺的人，便不停在河邊「插水洗臉」，但永遠都洗不掉滿身血腥，最諷刺。

他們，平庸、邪惡，就是畫家陳丹青說的：「一切都很反常，昧着良心說假話的人，生活過的有滋有味，尋找真理追求真相的人，卻苦不堪言！甚至還有失去自由的危險。因為站在你身後的，不是一些追求自由人權的人，而是一群沒有思想，沒有信仰，沒有良知，沒有追求，沒有底線，貪婪無知冷漠的低級動物。最可恨的是，他們已經習慣了這種高壓的生活，你本想拉他一把，讓他站起來做人，他不但不會感激你，還會辱罵你，認為你是神經病」。

集體信奉平庸，執行極權，和我沒有能力拒絕，形成「活下去就好症候群」，「然後不反抗，不懷疑，承重，然後忍着。最後如果你腦子很清楚，你就發現，我他媽不就跟條狗一樣，就只剩活下去這件事情，其他我都沒有權利。」

滔天罪惡之中，只有一個希特拉，卻有太多壞過凱婷。魔鬼不在細節，在平庸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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